“终于，再次两人独处了呢，烨……”
她羞涩地微笑着，视线游移着，犹豫了片刻，还是勇敢地与我对视。
这时我才发觉，我真的好久没仔细看过她的脸了……或者说从来没仔细看过。那长长的睫毛，深紫色的清澈双瞳，形状姣好的鼻子，有点缺乏血色的小嘴，无一不是兼具典雅和可爱。现在想来，我对她容貌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是个端丽的美人”这个层次上，有了大致印象就不再去细细欣赏，该说这是我的坏毛病吗？
还是说……这是自我保护的手段？因为以前没仔细看过，所以不了解其美丽，所以即使再也看不到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还说血煞是个人渣……我也，半斤八两啊。”
“诶？人、人渣？”
“没什么，别在意……真是的，我们上次独处好像已经是在……呃……”
我想要转移话题，却发现我已经记不太清和她上一次独处的时间和地点了，那些“主角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回忆起和妹子的点点滴滴”的情况，在我身上似乎不太适用。
不过，她的话，应该不会太在意吧？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
“呜……”
绝赞失望中。
“喂别一脸失望啊，我其实还记得呢，是在……是在……中联院教学楼？”
“是图书馆啦，那时候你还钻进我的裙子里躲保安来着。”
“……啊，对呃。”
好尴尬，必须得说点什么转移话题。
可是该说什么呢？
你最近怎么样？身体健康吗？过得开心吗？有没有看什么书？
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吧，毕竟她的一切都被定格在那一瞬间了。
“……呐，筱，坐一会吧，老站着有点傻。”
“好，但是……该坐到哪呢？这些花都很漂亮，所以不想压坏它们。”
她四下观察地面，除了我们走的这条小径，其他地方到处都是鲜艳的彼岸花，殷红如血。事物最美的瞬间有两个，一个是诞生，一个是毁灭，大概正因为彼岸花是传说中幽冥彼岸之物，与死亡挂钩，所以才有如此的魅力吧。
“烨，我以前都不知道，彼岸花的香气闻起来很像血呢……”
“其他彼岸花我也不清楚，但这些有血味是正常的吧，毕竟是……我的所有物。”
共计七亿的生命，每吞噬一个，就会绽开一朵。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覆盖了地面，占据了山野，密密麻麻，连天空都被染红。
在地平线的尽头，非常遥远的地方，能看到流淌的红色，那是血狱空间的边际，是血海的尽头，明明是海，边缘处却像瀑布的断崖，流不尽的血液就从那里飞泻而下。
而我们脚踩的地面呢？
弯下腰拨开遍布地面的彼岸花，能看到下面是流转的淡淡红光，是许许多多的血色晶尘，是血晶的碎砂。无数的彼岸花在淡淡的暗红流光下，更显美丽……和诡谲。
“这些花，都是烨你种下的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吧，有何感想？”
“很漂亮，但也……”
筱也弯下腰，轻轻抚摸一朵花的花瓣，表情中混入了哀怜。
“但也？”
“但也，很悲伤……这些花，在很久很久以前都是鲜活的生命吧？但现在既不存在于人世，也不存在于彼岸，只能永远停留在这里等待凋零的一天。”
“没什么可悲的，在这里的只是剥离掉躯壳与灵魂后留下的精粹的生命”——什么的，我本想这样安慰她让她别多想，但终究不是这样。
通过血液吞噬生命的行为意味着背负被吞噬者的一切，这里的每朵花除了“生命”本身，还包含着一个人一生的经历，一生的感情，一生的幸福与痛苦。如果说肉体只是容器，灵魂只是驱动内核，那么生命恐怕才是一个人格所拥有的全部吧。
“把它们都囚禁在这……烨，这样真的好吗？”
“它们都是我的力量，共计七亿的生命，如果全用来滋养我自身的话，除非对方是能同时杀死七亿人的怪物，否则没人能将我完全终结吧。”
“好夸张……”
“如果和高层那样的怪物作对比的话，再夸张的事也变得不夸张了。”
“……烨，你真的是，虽然平时总是有点木木的样子，但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会干得很夸张呢。在皇都和你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人真的好漂亮，哪里想得到你的内在会这么……奇特呢？”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咯，咱们第一次相遇时我也想象不到你原来这么闷骚。”
“闷、闷骚什么的才没有！”
“否定之前先改改你把书乱放的坏习惯吧，我想想，单就我见过的……《落难的公主》，《百合奴隶养成日记》，《我亲爱的主人大人》……”
“咿咿咿停停停停！！那些只是，那些书只是只是只是~~~！”
“每到晚上，年轻的身体按耐不住燃烧的火焰，疯狂地——”
“你怎么知——不对不对我才——才——才不是每天晚上啊！”
偶尔也会隔一天一次……她小声嘟囔着，果然是很糟糕的闷**。
真是的，这家伙……真的是越看越可爱了。不禁感叹，外表文静内心闷骚的文学少女，不生事不乱发脾气，性格温和贤淑，天使的脸庞魔鬼的身材，还家事万能会照顾孩子，这样的好女人不娶都有点对不起世界呢。
感叹的同时也有点惋惜。
如果皓月没出现的话，恐怕现在和我最亲密的就是她了吧。
惋惜的同时也有点庆幸。
如果和我最亲密的是她的话，
那么，当时死在撒丁顿城中的，就是我最亲密的人了。
我深深替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
“对不起啊，筱……”
“为什么道歉？烨，你脸色有点差。”
她的眼神有点着急，在认真地为我担心。
我突然想做些什么补偿她，拥抱她，亲吻她，向她求欢，弥补一直以来对她的冷落。
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我无法改写过去，会有“想补偿她”这种想法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烨？”
“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实在是个差劲的人啊……”
“烨……”
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我擦了擦，发现那并不是预想中的眼泪，而是鲜血。
我是那样的无情，生者的眼泪就是对死者的哀悼，但我洒下的只有血液而已。我无法让她复活，无法补偿她，无法告诉她——我其实是爱着她的，和对皓月那爱与欲与友情的纠缠不同，和与咲舞那单纯的伙伴关系不同，和同吉薇妮亚的互助和信赖不同，和小蝶的母女情更不同……如果问我与谁的感情最接近“爱情”本身的话，恐怕只有与筱了吧。
但即使如此，我对她的感情和回忆也已经渐渐淡去了，时间会淹没感情，会埋葬回忆，我的精神中最理智的那个部分也一直让那些悲伤的事淡化，以免影响我现在的生活。一切的一切，从外界到我自身，都在推着我朝前走。
正如我现在回忆起司南家只会觉得“啊，是有这回事呢”，回忆起塞纳姐妹只会说“唉，真是悲哀啊”，用不了数年，恐怕只要再等几个月，当我回忆起筱这个人时，也只会来一句“嗯，曾经是有这么个人呢”吧。
到了那时，当所有人对她的回忆都淡去之时，司南筱这个存在才是真正消失了。
但是，即使如此，
她对我，依然是如此温柔。
“如果要说对不起的话，我才是要道歉的一方啊，烨……”
“……啊？”
“如果我能不那么胆小，不那么被动，能鼓起勇气大声说‘喜欢你’的话，至少也能在活着的时候和你多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吧……如果和皓月小姐、吉薇妮亚她们好好聊聊，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吧……如果和咲舞再相处久一点的话，至少也能多和她……”
泪水簌簌而下，她哽咽了。
“如果……如果……虽然是烨你最讨厌的烂俗的台词……但我还是想说……世上果然没那么多‘如果’呢……”
“筱……”
不只是眼泪，血液从她的眼眶中滴落，点点殷红的血珠从她皮肤上渗出，从脚部开始，藤蔓般的血纹缓缓爬行而上，爬过小腿，爬过大腿，蔓延到上半身。
“但是，但是……我真的很开心！如果没遇到你的话，恐怕我现在还只是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翻着已经看过无数遍的书，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但是，是你，正因为有你的出现，我的人生才变得不同，我才能像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去冒险，去战斗，去……体验爱上某个人的感觉！”
“筱……喂，筱！”
我这时才终于伸出双手，扶住她那已经被血纹覆盖的双肩，那被染红的身体就像盛开的花朵——
“我认为，我已经很幸福了……真的，活着的时候，你的出现为我的生命赋予意义，死后，我最喜欢的人也为了不让我的死亡白费而拼命战斗……我真的，非常高兴……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谢谢你……谢谢……”
肉体在血纹的包裹下轰然崩塌，落下的血水洒在晶尘的地面上，聚拢起来，升腾着，凝聚着，最终形成了一朵彼岸花，但这花的花朵上泛着一层紫色的荧光，比其他花朵更加美丽。
“谢谢你……然后，永别了，烨……我不会后悔与你的相遇，所以……请你也不要后悔……遇见我……”
她最后的声音拂过我耳畔，消逝在风中。
血狱的空间在满天飞散的彼岸花瓣中渐渐淡去，在这里的所有人，塞纳姐妹，司南家也一样化为一朵朵名为花的遗存，和这血狱空间一同淡化散去。
转眼间，空白的世界中只剩我一人。
“啊，啊……”
我轻轻抚摸已经变成桃红色的长发，转动着已经变成鲜红色的双瞳，把这最后一幕印入眼中。
“再见了，逝者们，我会为你们哀悼，会珍稀与你们的回忆，但是……永远不会为你们停留。”
好了。
窝了这么久，是时候回去活动一下筋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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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还不知道会有人对我的项上人头虎视眈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