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易牙烹子
我所生活的地方，叫做虚空。虚空之中，万物无形，只有神与我。万千智慧为神所知，万千时空在他眼前平铺。我是他灵魂的一个分支，是他冗长思绪中涌起的一丝念头。
神说：“有些无聊了吧。”
我说：“是啊。什么都没有，太无聊了。”
神说：“哎说来，我造了一个有趣的东西，叫做‘人’。大概你对它们能感兴趣。”
我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神说：“别问我什么时候，时间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这是你们这些平庸之物才会有的概念。”
我说：“还真是受不了你这高高在上的语气……好吧，我想去看看你所谓的有趣的东西。”
神说：“那好，你去吧，我会赋予你人间的常识和正常的逻辑，以便更好地进行思考。”
于是虚空之中万物皆现，我的灵魂也有了肉体的包裹。我尝试着用嘴说话，听到的是一声“咩”。
我成为了一只小羊羔，这倒的确和我与世无争的性格相契合。
不过让我稍感不适的是，我生活的范围实在太过狭小了，一段篱笆圈住了我所有的活动空间。再往外边望，则是粉饰堂皇的红墙青瓦，它们将天空四四方方地框住。
在这样逼仄的地方，我到底要怎么来观察人类啊。我深深地感到自己被神给欺骗了。
我踩上一方草垛，透过窗口往隔壁的房间里望去，只见一个碧冠紫袍的男人正在烹调食物。按理来说庖厨之人都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之辈，眼前这个男人却风度翩翩，解鱼如抽刀切水，碎肉如剪纸雕花。正当我为其佩服不已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这边一眼，眼神极为深邃，令我不禁心头一凛。
冥冥之中我感到，这个男人，决不只是甘于庖厨之人。
这时，一个黑冠红袍的男人步入房内，昂首阔步，一派贵族之姿。想来也不应是接近厨房之人。
他走到厨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道：“易牙老弟，还是这么用功钻研厨艺啊。”
厨子原来叫做易牙。
易牙回头施礼，说：“原来是开方公子。我身为厨子，自然是要每日提升厨艺了。开方公子如此雅兴，来我这粗鄙之地有何贵干？”
开方笑了笑，用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嗯，好吃好吃，易牙老弟厨艺见长啊。不过我猜，你并不只是想当一名厨子而已吧。
若是普通厨师，做到了为国君做菜的份上，已经是高枕无忧了，只需不出差错便可每日荣华富贵。可你却日日勤练技艺，而御厨之后并无更高的厨子职位。只怕易牙老弟你，看到的是更高更远的东西吧。”
易牙只是略微地摇摇头，似笑非笑地又开始了烹饪。
接着，我在这道篱笆后生活了将近一年了，每日吃的是上等草料，饮的是冰山融雪，我也知道自己是作为献给皇上的食材而被圈养的。但我的命运应该不单单只是被宰杀而已吧，不然神为何让我投胎于此。
同时，我也默默地关注了一年这个名叫易牙的男人，他依然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更好的厨艺。我总是会琢磨开方的话，因为其中的逻辑的确颇为奇怪。一个厨子去提升自己的厨艺，目的却是为了摆脱厨子的身份而达到更高远的目标。不过若是我自己成了御厨，肯定也不会如此用功吧，毕竟自己已经达到了厨师的巅峰，何苦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呢。
易牙这个人，应该不简单。
日子一天天接近岁末了，易牙每天都竭其所能做最珍奇的菜品送给齐桓公，看到他每日欣喜的样子，就知道这些菜肯定很合齐桓公的口味。
但是今日，易牙却面色凝重，没有带来珍奇的食材，而是带着一个孩童进了厨房。
他轻轻抚摸着孩子柔柔的头发，说：“儿啊，这是你第一次来到爹为大王做菜的地方吧。”
原来这孩子是易牙的儿子啊。
孩子满脸好奇地望着四周的景象，兴奋不已地说：“是啊爹爹，这里的建筑都好气派啊，爹爹能带孩儿到这里来，孩儿真的很高兴。”
“来，这是爹爹给大王做的菜，你可以先偷偷尝一口。”
说着，易牙揭开了一个锅盖，里面是烂熟的牛肉。
“真的吗爹爹？我可以吃大王要吃的菜？”
“吃吧吃吧。今天正好是除夕，爹爹专门带你过来吃些好吃的。”易牙宠溺地对孩子说道。
于是那孩子吃下了好几块牛肉，嘴边满是肉汁，笑着直称好吃好吃，但没说几句，竟然打着转儿倒在了地上。
易牙望着自己的孩子倒在地上，毫不惊慌，却是一副如他所料的神情，接着他抽出了一把利刀。
易牙他这是要干什么！
我有了不详的预感。终于，终于他要做出一件应和他眼中深邃之色的事情了吗？
易牙扑通一声跪在了孩子的身前，俯身道：“儿啊，对不住了……大王对我说他尝遍天下美味，却独独没吃过人肉。他那副遗憾的神情，分明就是在命令我为他献上一道用人肉烹制的菜啊！我身为人臣，不可不忠啊……儿啊，你的肉为国君所食，也算荣幸了。”
说着，他满面凄然，竟落下泪来。
接着，依然是那行云流水的刀工，他的幼子被干净利落地开膛破肚，之前还活生生的娃娃，现在四肢分离，五脏掏空，被放入金鼎之中。而那五官稚嫩的头颅，则被弃入柴堆之中，为烈火所焚。
厨房里的血腥气味，比任何一天都要浓郁。
我错愕地看完了这一切。烹子献糜……这是忠心吗？这是忠心吧……
易牙你明明哭了，明明那么悲伤地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明明冠冕堂皇地自称是身为人臣不可不忠，可为何我却感受到了可怕的恶寒。这地方除了你再无他人了，你这些表情这些话语难道是伪装吗？伪装给谁看？
你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打算连自己都欺骗？
眼前的人，他眼中的深邃，到底是包藏了大忠大义，还是潜伏着大奸大恶？
第二日，易牙如平时一般，在厨房中辛勤烹调食材，神色也与平日里无甚差别，仿佛这个房间在昨日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脱离日常轨迹的事情。
开方走了进来，朗声道：“易牙老弟，佩服，佩服！”
易牙没回头，仍是默默地调汤。
“我已经听说了，你为了齐桓公一言，竟然杀子献肉，此等忠心我们谁比得上？大王现在一谈到你便是满面笑容，看来也是为你的忠诚所打动啊。”
“不过是杀了自己的儿子而已，为了君主，我在所不惜。”
“但是……我却听说管仲对你颇有微词。所以提醒你也要多加注意一些才是。若是能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大概会更有利于一展你心中的宏图。你觉得呢？”
易牙停下了调汤的手，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点了点头。
看来……易牙眼中的深邃，终于要化为现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