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呼喊，不过是单纯条件反射。毛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电视机里的故事，那个人因为愤怒而吼叫的少年，仅仅是长得和自己有点像罢了。那样扭曲的脸蛋，怎么可能是我？
况且，蒋怎么可能会做出伤害孙的事情？既然不可能，现在看到的这一幕一定是假的。对，是某人惊心设计的恶作剧，再过个几秒，他们一定会从阴暗处窜出来，指着远处的摄像机，而自己也只能微微苦笑，感受着噩梦初醒的庆幸。
蒋举枪的手依旧没有放下。他的眼睛死瞪着，视线的焦点却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这个僵局感觉已经持续了近一分钟，其实也就是短短数秒罢了。在毛的心脏第十次跳动的时候，突然——
整个世界一片翻江倒海。
毛被重重地甩到了地面的方向，红色的流光在视野的每一个角落摇动。巨大的声响震撼着耳膜，音高扶摇直上，额顶如针刺般涨痛。待到视野稳定，才发现那些红光的实体竟是全是刺眼的“船体解体警告”，而耳道则被金属扭曲时发出的喀喀声抓挠着，似有一道道爪痕，瘙痒难耐，却触及不到。
记忆中的知识告诉他，这是被巡洋级舰载集束主炮直接命中时的表现。以这艘船的配置而言，坠落的结果已经无法避免。摇晃的视野内，毛看到了蒋快步离开时模糊的背影，然而脚下一个踉跄，他再次扑倒在地，眼中所见的，则是半空中，漂浮在血泊中的她。
那个瞬间，毛为自己的意气用事感到了懊恼。他连忙稳住步子，将孙的身躯搂在怀里，任凭衣服被染成一片血红。随后开启脚上的吸附装置，以散落的碎片和扭曲的墙面为垫脚，快速向着逃生仓的方向飞去。
这显然才是他现在应该，也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在路上的短短数秒内，他抬手探了探孙的鼻息，依稀若无，却依然存在。中弹的部分不易分辨，弹药直接穿过了她的腹部，伤势不明，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带着孙逃离这艘船，否则在一分钟内，一切将必定化为虚无。
很快，他们到达了逃生仓。毛一点时间也没浪费，迅速激活了最近的维生筒，右脚用力一蹬，便带着孙一同进入了筒内。随后小心的搂着孙的身体，按下了弹射按钮。
伴随着源于脚下的剧烈的冲击，透明的舱壁舷窗，骤然显示出了宇宙的景象。
一切变得无比宁静，他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视野的角落里，原本乘坐的护卫舰就像一个坏掉的玩具一样，被不时从内部出现的刺眼亮光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最终在一次巨大的火光风暴中，成为焦黑扭曲的黑色残骸。而临终激起的风，则不断拍打着维生筒外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由轻至重，仿佛突然降临的狂风骤雨，敲打着破旧的房门。
他们则因为这股风，飘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这个时候，毛察觉到怀里的人儿动了一下。
低头看时，却见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全然没有虚弱的迹象。那个瞬间，他又产生了这一切都是精妙的骗局的妄想。
但那仅仅是妄想而已。孙的脉搏急速而空洞，尽管进行了简单的包扎，血液依然在快速流离她的身体，而不可见的体内大出血也在迅速蚕食着她的生命。惨白的面容，正是她命不久矣的证明。而这时候的她，却微微张开嘴，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突然抓住了毛的衣领，用力一扯，吻上了他的唇。
口唇交融，津液如血般咸甜。而吹拂在唇上火热的鼻息，却轻若细丝，缓缓飘散。
***
“你来这里，已经有两年了吧……”
孙坐在天台的水泥栏杆上，晚风吹过，两根的乌黑的辫子在随风摇摆着。
今夜的风，稍微有些大，即使只是站在风口，毛便有了脚步不稳的感觉。他压着自己的额发，走到孙的旁边，趴在栏杆上，将视线投向了那片夜晚的喧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从明灯，从高楼发光的窗户中，从远处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混合在一起，汇聚成了名为夜的混沌。
“一切仿佛就在弹指间……”
孙轻挠着那只黑猫的下颌，而它则舒服地眯起了双眼。
天上，有一轮明月。在那月亮的光芒下，群星被迫隐去了身影。而地面上那些繁华的光点，却早已取代了群星。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地球独有的光景，毛却没有感到一丝陌生。
他们从未离开过地球。
因为即使已经经过了五百年。
他们眼中的地球，从未消退。
孙悠闲地晃荡着双腿，脑袋稍微往毛这边转了转，却突然停住了。时间似乎因此停止了数秒，待到风重新开始流动，孙才小声地说道：
“对不起。”
“你指的是吻我那件事吗？”毛稍微带愠色地答复道。
“是所有的事情……”她眯着眼睛，露出一丝狡诈的红光，“真是对不起了。”
随后站了起来，轻巧地挪动双腿，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地铁的站台上，顶灯将周围照得亮亮堂堂。人群在四周涌动着，徐徐嚷嚷，伴随着地铁入站，出站，如河水般流动不息。孙和毛就站在人群的正中，看着那一团团残影构成的黑雾。而快速变化的光华，在连续的时空中，混合成了模糊的色彩。
单个人类，在世界中是何其微小的存在。
而仅仅一人的牺牲，与整个种族的存亡相比，自然只能算是苍茫大海中的一粒细沙，一文不值。
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过去，现在，将来。
那些他承受了的。
无法承受的。
未能注意到的。
注意到，却故意视而不见的。
然而，他却依然未能知道，她对他从未有过一次谎言。
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在毛第一次被称为毛的那一刻。仅有一半身体的幼女，取出了椅垫下的那把代表着地球革命军实权的镀金毛瑟手枪。倒转枪口，放在了毛的手心。
她微笑着。
在这命中注定的时刻。
那这世界骤然变动的时刻。
毛举起了手中的枪。
——扣下了扳机。
这颗子弹在空中整整飞行了两年。
此时此刻，终于，走到了使命的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