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世界中，从未出现过黑暗。
即使是封闭的暗室，也会有微小电波侵入其中，在其中显现出朦胧的色彩。闭上眼睛，那层眼皮亦不足以遮挡所有的射线。
因此，她此刻依然尚未理解黑暗的定义。
在这辽阔的宇宙之中，她看到的，也是从四面八方，跨越遥远的光年到达此处的光。耳边听到的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防护服外，是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距离这冰冷的死亡空间，只有分厘之遥的她，却因为这个过于缓和的光景，而没有感到丝毫寒意。
奇幻般的光芒环绕着她那已经七天滴水未沾的身体，像妖娆的精灵，在她薄如细纱的躯壳内穿进穿出。迷茫间，突然有了那具皮囊已经不在的错觉。
宇宙中涌动着的各色光雾，起初都好好地静止在天幕之中，此时，却纷纷扰动了起来。跨越光年的巨人，在遥远的时空彼岸相互对视。
歪倒的巨脸上，两颗亮星嵌在其中。
那粗重的喉音，回荡在广袤的宇宙，震颤着，倒映着星的虹膜。
“愚蠢的小子，你难道不清楚，黑暗森林法则才是宇宙的真相吗？”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为什么宇宙那么大却没有发现外星人）的解释。”
“文明的发展等同于生存与扩张，因此，劣等文明必须由优等文明毁灭。这就如同于，达尔文自然选择中的‘优质基因取代劣质基因’，是文明进步的必须环节。宇宙达尔文主义正是此理论的衍生，只有相互之间的竞争和杀戮，才能促进各文明的共同进步，这早就成为了星界的共识。爱好和平的笨蛋们，你们就继续做自己的白日美梦，在和平中溺死吧！”
“白羊座的星灵啊，枉你身居高位，自封尊老，所言竟是如此粗鄙可笑。”宇宙的另一边，星云聚集成了轻蔑的嘴角，“竟然将黑暗森林法则这样的被害妄想挂在嘴边，公然支持宇宙达尔文主义，实在令人贻笑大方。进化论虽然被证实是正确的，但小范围内成立的法则，在不同范围，在更大范围未必成立，这正是标准的‘滑坡谬误’。宇宙达尔文主义，并没有站的住脚的事实支撑。”
巨大的食指，从宇宙的一侧直伸向另一侧。
“在文明程度较低的情况下，竞争确实会成为进化的原动力。但在文明达到可以随意毁灭世界的程度，竞争，所带来的灭绝的风险，便成为了无法忽视的要素。如果一个文明希望存在下去，就必须自断双手，减缓进化速度，使用保守策略来处理事务，力求存续，否则，他们会就会死于自源自体内名为“自灭”的癌——在探访其他文明之前，因内部斗争而灭亡。”
“文明是具有寿命的。优胜劣汰，虽然是进化必须的原动力，但同时也是文明寿命的限制器。而发展出能够拜访系外文明的科技，需要极度漫长的时间。大部分文明，都无法延续到相遇的那一刻。这才是费米悖论的实情。”
“而倘若有一个文明成功延续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必定是极端的‘善良’文明。这样的文明会实行宇宙达尔文主义的主张，实行黑暗森林打击，实在是难以想象。”
在东西两面的星云巨人箭拔弩张之际，北面的粉色流云，汇聚成了一朵精致的牡丹花。花柄之下，玉手微曲，妩媚万分。柔和的音调，并没有凌人的气魄，却将两位巨人的声音轻松的压下。
“讨论问题固然是好，诸位请以和为贵。小女子也来发表下自己的意见。先前，你们提到了进化论，但以奴家俾见，达尔文进化论中，并没有所谓的‘优质’‘劣质’基因的概念，只有‘适合现况’，以及‘不适应现况’这样的区分。”
“然而，现况却是在不断变化的，起初的‘优质’可能变成‘劣质’，‘劣质’也可能变成‘优质’。这种情况下，全盘抛弃‘劣质’，反而可能在某个时刻导致灭族。留下一定量的‘劣质’基因，可以提供更多的生存可能性。因此，生物在保证优胜劣汰的同时，也会给予劣等个体一定的生存机会，这样才能在变化的环境中，将种群的基因向下延续。生物之间不仅需要竞争，还需要合作。这是看似矛盾，却必须共存的硬币的两面。”
“因此，从一开始，宇宙达尔文主义就被误读了。它同样重视竞争个体间的共存，因此，它并不能成为黑暗森林法则的支撑。然而，如果我们因此认为黑暗森林法则是错误的，则是犯了标准的‘缪误缪误’。推翻了支持论点的论据，并不能证明论点是错误的，只是让论辩回到了起点。”
在一片静默之中，银河的全图，慢慢在在空中显现。那是一个不停旋转中的圆盘，层层螺旋的中心，是炽烈到无法目视的亮光。此时，圆盘上出现了十三个散落的十字标记，继而，星盘渐隐，留下了一团稀薄的紫色星云，所包括的亮点，约莫数千。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发现的高等文明一共只有十三个，但是，也同时发现了三千个与他们文明程度类似，却已经毁灭的高等文明的——残骸。”
“那些残骸，是非常重要的‘文明寿命说’的依据。”
“毁灭的文明发展程度和现存的文明相似，这是一件令人相当不安的事实，而摆脱了行星束缚，获得了更加广泛的生存空间，并且成功通过交流建立合作联盟，被称为‘黄金文明’的它们，或许，正面临着一次巨大的博弈：是成为138亿年以来唯一的一次奇迹，此后便会一直持续到宇宙尺度的尽头。又或者，它们也只是这138亿年中，微不足道的，稍瞬即逝的超新星之一。”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们的未来，以及文明的整个生命，因为曲速航行的存在，已经被捆绑在了一起。”
一阵微风吹过，星沙扬起，仿若轻盈的裙摆。女巨人的论述还在继续，而代号P-69的少女，却突然关上了心门。
***
这些复杂的事情，她是不明白的。对她来讲，在乎的也只是偶尔流传的偶像的八卦，以及几天前那不入流的三流言情小说的后续。
文明的存亡，正义的定义，这些事情谁懂？复杂的事情，就该让那些圣贤去在意。
她只是一介凡胎，生性愚笨，目光狭隘，自私自利。
所谓人类，就该是这样的东西。碌碌而活，为了被设定的目标而努力。满足自己单纯的欲望，这是绝大数人生命的唯一准绳。这种行为，被称为人性。
她突然产生了一股坠落感。
脖颈弯曲，脑后空荡荡的，被一股吸力向后拉去。那双乌黑的眸子，遥望着远处的彩色星云，不断远离，远离……
深空的孤寂，是无限坠落的恐惧。
那个年龄的女孩儿，无一例外有着一个共同的梦想。期盼着，在那遥远的星空彼岸，聚集的星沙散开后，骑着白马的王子，正向自己绝尘跑来。
然后，拉着她的手，将其提上马背。
群星在身边呼啸而过，混合着炫目的流光。俯身在宽阔的脊梁之后，心跳随着马背一同激荡。此时，星云再一次在眼前聚集。在那巨大的天幕之下，是一座金碧辉煌，小山似的巨大的城堡。
王子翻身下马，在这颗辽阔的，天空和大海皆由红色的组成的星球上，终于转过了身。空气中混合着火一般的热烈，她的眼中，他的红瞳，如宇宙般深邃。
坠落。
坠落。
坠落。
风声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人声：
“……还活着……”
“……我的天……另一个呢？……”
“……就在附近……”
“……朱的存活是第一优先事项……拜托了……”
“……维生装置，赶紧……”
代号P-69的少女，微微睁开了因哭泣而红肿的双眼。人体散发出的热辐射，轻松盖过了在宇域中流窜的电波，在她的眼内构成了清晰的图像。身边的那个人，正释放着炽热的红光，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摇晃着。
只是那一眼，她笑了。
毫无道理的。
向来，这种事情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即使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面具，在她的眼中，也如同裸体一般。逐渐恢复的血气，让她的脸蛋变成了一片潮红。在那个瞬间，从死的国度回归现世之时，某种感情突然得以升华。
就像拿着一把钥匙在一万个锁中转悠，终于打开。
微微一怔，然后天地一新。
世人将这种现象称之为——
***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一眼万年的愚蠢。
一见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