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名为毛的少年，依然在那死囚牢中，颓然静止，就像一个死人一般。
他的眼中，只是一成不变的惨白的景色。
伸出手，目光所见，手背上依稀可见的静脉，却是红色的。
此刻，他依然未能理解，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直到那个身影的出现——魂牵梦绕般，以至于将其当作了幻觉。
那双红色的眼睛，嵌在她的白皙的脸蛋上，显得格外的不协调。系在右臂上的丝绳，仿若环绕着手臂的血痕，鲜血凝聚而成的丝带，脱体而出。
视线模糊，他辨不清她的身影，也听不清她的话语。
他只是一介懦夫。
因此，面对铁铮铮的事实，却逃入了梦中。
不愿承认。
紧闭双眼。
“后悔”，像一个恶魔，不住地在耳边低语。
为何，你没有注意到。
为何，你没有赶过去。
为何，你没有拦住她。
所以，他们说，孙是他杀的，倒也不全是错误的吧。如此懦弱无能的他，将不利于自己的事实在脑中美化，继而将自己都骗了进去，也未尝不可能。
而周对自己的感情，这个仅仅是基于推测的结果，则给了他更多不承认的理由。
那长达两年错失的感情，所包含的悔意，以及无法挽回的后果，仿若翻涌而至，重达万吨的山洪，他根本不可能承受。
所以，她只是幻觉。
事到如今，她绝不可能再与自己见面。
因此，他也不再需要考虑再会时的情景，以及，那说不出口的告白。
埋入她的怀中。
那浸入心脾的清甜，麻醉了他的整个大脑。随着那熟悉的，后颈的刺痛。
他如愿以偿地失去了意识。
即使醒来的他，将会陷入更加沉重的，炼狱的梦魇。
***
当意识再次回归他的脑部的时候，耳边，是啪啪哒哒的机械音。
身体在平稳地向前加速，仰面朝上，风在缓缓吹过耳角。
胸前被一个重物死死的扣着，背上则是平整的钢板触感。猛然睁眼，天花板在飞快地向他掉落——却在最后一刻停在了他的鼻尖之前。
视域外侧，可以看到另外七根瘦长的铁足。
这个玩意儿他是认识的。显然，那正是瞿先生一直在摆弄的那个八足勤务机械人。这才分隔没多久，灵敏程度竟然又上了一层楼。它灵活地在墙面上快速攀爬着，将毛夹在腹部之下，忽然用在极限距离弯下足节，猛然弹开，瞬间达到的极致的速度，简直就像飞起来一般。
“哟，你总算醒了啊。”
面前突然伸起了一个显示屏，里面的人，语气轻佻，却面无表情。落地的时候，世界连带着整个屏幕猛烈地晃动了一会儿，定睛再看时，屏幕里的人总算把视线移了过来，皱着眉头，喳着嘴，不耐烦地说道：
“总之，你老老实实呆着，我们在弄你出去。”
毛并没有理解当前的状况。要知道，关押他的这个监狱可谓警备森严，自建立后便从未有过犯人成功逃离的先例。按说，逃跑这种行为是非常不明智的。关键点并不是警力和关卡的多少，而是在于“从未成功逃离”这个既定结果。
既然从未有过一次谬误，他们必然会全力保持。
即使是射杀犯人，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然而，除了先前出现的，被八爪蜘蛛前端射出的钢钉瞬间瘫痪的小型防卫机器人，竟一直没有看到一个阻拦的敌人。这个情形实在有些奇怪。可以想到的是，瞿利用她惯用的电子战，成功瘫痪了监视系统，并在布局的间隙中行进。所以，才需要如此繁杂地在各种通道中辗转前进。但是，这依然不足以说明现况。
总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耳边是被盗播的，警务系统的通信信号。
“C5区，安全。”
“A2区，安全。”
“A6区，发现敌方无人机，正交战中。”
“D3区，安全。”
那些音频消息，在毛的身边划分着各色区域。他紧张地预测着警卫的行进路线，看着那些繁密的线条，多次从身边擦过，心脏紧张得几乎爆裂。他害怕着那个特定的声音。因为一旦被发现，他们的逃跑路线就会被彻底封闭。
“C1区，已发现主要目标，毛卫国。”
他的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然而，他却马上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区域应当是D7区。这到底是……
“对方已经缴械投降。请求其他各部迅速支援。”
耳边，响起了瞿“喳”的一声不甘心的响舌。她苦着脸，继而，神色一变，那神情就像是在说“果然还是变成这样了”，一脸疲惫，却像是放弃般松了一口气。
“咱们赶紧走吧。”
警务在迅速地向C1区集结，行踪变得非常容易判断。甚至于，守在门口的队伍也被调配开来了。
因此，他们毫无困难地，冲出了监狱。
***
在船坞内，毛总算和瞿会合了。
她快跑了过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他，却一句话也没说。转过头，大刘也在那边的人群之中，穿着便服，就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叼着烟卷，眼神空洞。
明明是应当庆祝的状况，却是现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气氛。毛再傻，也不会视而不见。
“你能回来，就是好的。”
瞿流着泪，是这么说的。
刘也走了过来，从后背掏出个面具，盖在毛的脸上。
“好好藏着，我们可不能没有你——不管怎么说，孙既然选择了你，我们的舰长，也就只能是你了。”
那些或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乘务人员，则在麻利地做着出航的准备工作，并没有顾忌这边的余力。
那些人的身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恶意。然而，看着他们的毛，却禁不住退后了几步，面色苍白，就像见了鬼一般。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周的能力是完全模仿——孙是这样说的。
也就是说，她可以变成任何人的样貌，而绝对不会被戳穿。
刚才，警务在C1区发现了“毛”，并将其抓回了监牢。再回想起更早之前，在他的颈后注释麻醉剂的，那个曾被他当成幻觉，而刻意忽视的怀抱的主人。
他，竟再一次犯下了如此巨大的错误。
懦夫。
这两个墨字，一笔一划，划破了他的肌肤，捅入了他的躯体，在内部一阵翻云覆雨，从创口中涌出的，却是墨绿色的污泥。皮肤脱落，肌腱外露，抬起手掌，手指的指节在按顺序脱落。
终于，腐烂的面部再也支持不住脱落的眼球，令其摔落在了手掌上。而那个眼球中，映射的依然是那些触目惊心的
——文字。
“你能回来，就是好的。”
为何你还不快点去死，负心汉。
“我们的舰长，也就只能是你了。”
和周相比，你简直狗○不如。
他们在说话的同时，却将内心深处的话语，大摇大摆地写在了自己脸上。这并不是一个比喻，而是毛那泛红的视界中，实际存在的图像。
穿透那层层人性的面具，赤裸裸的真意，被强行覆盖了他们的整个容颜。
毛再次环顾四周，在那些今后将归属于他，为了他的目的而无私奉献，甚至为他付出性命的同胞的脸上，统一地描绘着两个大字：
人渣。
人渣。
人渣。
人渣。
人渣。
那些文字，将他围在中心，仿若孩童一般，整齐地拍着手，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无邪的声音，拍在他那中空的脑壳之上，嗡嗡作响，此刻，依然回荡。
****
这便是，孙经由自己的死而给予他的，革命军最重要的秘宝。
——红星。
在那茫茫宇宙中，他终于找到了完成自己义务的关键——那个持有特殊异能，即将被命名为朱的少女。
透过防护头盔，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字。
粗鄙。
低俗。
那些过于直白的字眼，撞击着他的视网膜。即使是早就因此麻木的他，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继而，别开视线。
他什么都没做。
然而，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所以，还是当作做了吧。遍体漆黑的他，望着镜中的自己。
脸上，空无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