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就在那里。
血红的瞳仁，直勾勾地瞪着他的双眼。
它总是突然出现在门后，让没有心理准备的人，心脏猛的一哆嗦。那双眼睛所蕴含的深深的幽怨，被不祥的黑包裹着。
这个世上，已经再不会有一个人，会轻柔的抚摸它的下颚。而孙的轮椅，也已经在那片爆炸声中化为了虚无。
它，只是犹如幽魂般飘荡在这个世界之中。偶尔，发出令人心栗的叫声，让听到的人，整夜难以入眠。
“你会选择她，还是我呢?”
那鬼魅般的童音，攥紧了他的心脏。视野模糊，在那阵眩晕之后，他看到的，却是还是那只黑猫。
一遍一遍地，它在仔细梳理着自己的腿毛。那一根系住它脖颈的红线，在室内东拐西歪，寻不着尽头。
“请务必作出正确的选择。在伟大的目标面前，个人利益，分文不值。”
大刘苍老的声音在毛的脑内回响：
“而你那狭隘的道德，则更是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一年里，毛已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孙在自己的最后一刻，在他的体内放入了红星。
正因如此，他才会被这些人以“舰长”相称。继承了红星的人，必须作为理想的传承，而贡献自己的一切。
为了地球人的解放，许多人都贡献了自己的一切，自然，众人努力的成果，绝不能因为仅仅一人的任性而丧失。
因此，他必须选择孙。
他别无选择。
“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毛。”
抬起头，在视野的盲区内，半身幼女的身影，隐隐若现。
“红星并非诅咒，那是一种力量。而力量，带给你的，将是选择的自由。”
她的影子，缓缓从自己的身侧滑过。而毛，终于忍住没有回头。
“放弃革命，选择逃跑亦可。背叛大家，叛友投敌亦可。你拥有着如此便利的力量，那对你决不是一件坏事。而道德，既然并不会因违反而被惩罚，也就没有必须遵循的必要。”
谎言，不过是谎言。
孙总是如此，一句实话都不肯讲。她就像是一个黑洞，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事件断面之内到底是些什么。妄图探寻的人，全都落得粉身碎骨。
偏偏得，却又具有绝对的吸引力，牢牢得抓住了那些被她俘虏的人。让他们永生，无法逃脱。
她明明知道，他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她明明知道，红星对他来讲，便仅仅是一个单纯的诅咒。
因此，她才选择了他。
难道，事实不就是这样吗？
“况且，你所面临的两难的境地，无论你选择哪边，都逃不掉‘人渣’之名。”
孙还是如往常一样，在最后给了他一个无论如何选择，都必定遇到的唯一解。这样的结果，又有哪一点，称得上自由？
毛根本无从选择，因为从一开始，这一切全都是计划好的。
抚摸缠绕着自己手指的那根惨红的细线，毛淡然地望着面前
——那张倒竖着的，“孙”的大脸。
他并不害怕？怎么会害怕呢？
这点恐怖感，见到她的喜悦相比，在不争气的他的心中，根本不值一提。
****
“你必须认真考虑这点，毛。”
那天，大刘义正言辞地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会这样想是非常正常的。但是，事实就摆在这里，你必须给我正视它。”
“随便想想也能明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蒋不可能没有发现那个“毛”是假的。周的伪装也是有限度的，骗骗其他人还可能，怎么可能骗得过如此了解她的蒋？”
“为何，他既没有戳破，也没有发动部队进行追捕？他这样随意地放纵我们恢复力量，必然，隐藏着某种阴谋。”
绕来绕去，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所以，不要想着去劫法场。别逗了，那绝对是个陷阱！”
8月12日，在毛的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将会迎来自己的忌日。
然而，代替他承担这个厄运的，却是他最爱的那个周。
只要是有一点血性的人，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即使为她去死也在所不惜，又怎么可能让她替自己去死？
他已经错了两次，决不能再错了。无论有何种理由，都不应该置之不理。即使那是陷阱，难道就不能闯进去吗？
“你给我想清楚！”刘使劲摇晃着毛的肩膀，力道凶猛，就像要将他摇得散架似的，“况且，你真的认为周就一定向着你吗？别逗了，你毕竟还是个外人！”
“蒋才是和她一直相处至今的人，她仅仅是因为一时的糊涂，将你看作异性罢了。你也许对她确实很重要，但蒋作为她的兄长，也是同等重要的。你好好想想，假如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她这次确实救了你。但她也许是这样想的：”
“只要她假扮成你，把你换出来，你就不会死，而革命军的事业也能够得以延续。而且，她只要亮明自己的身份，既然现在的统帅是蒋，她也不会有事，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即使纯以理性考虑，这也是非常合理的作法。也就是说，即使她对你没有任何一点想法，她也会这样做的。”
刘的声音在狂啸着：
“因此，别他○给我自作多情！”
周从不说话。
因此，恐怕这个世界上知道她想法的人，也就只有她了吧？或者，蒋？
总而言之，毛，是肯定不懂的。
既然不了解，也就无法揣测。那就是只薛定额的猫，未打开盒子的时候，仅仅是一个综合了各种可能性的叠加态而已。
她可能，确实是爱着他。
又或者，她谁都不爱，那些行为，都有其他的解释。毕竟，一切都已经无法证伪。
又或者……她依然愿意履行，与蒋的婚约。
谁知道呢。对于一个完全隐瞒自身真心的人，连品行都无法鉴定。现在的蒋可谓如日中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比仅仅是个恐怖分子的毛，更加具有吸引力。
如果是个普通的姑娘的话，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而周，到底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呢？
人，难道不应该，仅仅相信面前的事物吗？
毛从一开始，其实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想法。
聪明的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刘的进言，不过是多此一举。
只不过，感性和理性，在这一刻所掀起的战争，早已将他的心搅成了残垣断壁。任何战争，受损最重的，便是战场自身。
然而，战争还是结束了。
他终究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思考过了，然后得出可行性最高的方案，这样便可以了吧。
即使错了，他也可以说“我已经努力过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对吧？
他不再是以前的毛。
而周，还是以前的周吗？
猫，依然站在门缝之后，瞪着他。
他见过了如此多的幻觉，却始终，没有再见过周一次。
所以，他真的，曾经爱过周吗？
猫不说话，只是听着。
红色的眼睛，倒映着毛眼中的红。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结果。
因为，战争已经结束。
****
起航之时，毛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你在说什么？孙从来没有养过猫。”
对于毛的提问，瞿先生随口回了句，突然意识到话里的不妥。
瞄了毛一眼，见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又补上了一句。
“舰长，你想想嘛，无重力环境下怎么可能放养宠物？猫也不懂怎么控制吸附装置啊。”
那天的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而从此以后，毛再也没有提过猫的事情。
抬起头，那只黑猫，此刻就站在毛头顶的天花板上。它脖子所垂下的红线，此刻已经缠遍了毛的全身，将他裹成了一个红色的粽子。每一个动作，都会和红线交缠，却没有感觉倒任何阻碍。也就搞不清楚，是红线因他的意念而动，还是他的意念，已经沦为了“它”的俘虏。
猫是他的幻觉，他早就料想到了。毕竟在那场灾难之中，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幸存。
然而，猫却并不是他的幻觉。
早在第一次与孙见面起，“它”便已经产生了。虽然不明原理，那一定是孙的杰作吧。
猫。
是孙留在他心里的，扯不断的纽带。猫和毛，或许，本为一体。
天花板上，猫在看着。
那个空虚的皮囊，看上去人模人样。
摆出一副首领的架势，说着听上去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
然而，每个人的内心，却是心怀鬼胎。
他们，仅仅是因为同样的终点而聚集在一起的人。既然利益一致，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更要命的是，他，明明是知道的。
这无聊的闹剧，直让人连打哈欠。
就这样睡去吧。猫这样想道。
在曲速跃迁所造成的剧烈晃动中，猫闲庭信步，姿态优美地，在舱室内行走。
找到一个安稳处，便缩起身体，合上眼睛。
一动不动。
在这片剧烈的，让人头晕脑胀，分不清东西的嘈杂声中。
停止了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