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时,李涉正倚在檀木躺椅上打盹。紫藤花影在青砖地上游移,带着春末最后一丝甜腻气息爬上他的驼色羊毛衫。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乱响,惊得他手边那摞泛黄宣纸簌簌飘落。
老人摸索着拾捡的手忽然顿住了。在褪色的《芥子园画谱》与几封蜡封开裂的旧信间,藏着个靛蓝布面日记本。丝绸封皮已斑驳如蝶翼,却仍能辨认出金线绣的并蒂莲纹样。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翻开扉页,两行褪成淡褐色的蝇头小楷撞入眼帘——
《三月初七》
喉头突然泛起陈年普洱般的苦涩。李涉将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镜片后的眼睛被暮色浸得浑浊。八仙桌上自鸣钟的铜摆有规律地晃动,在某个瞬间与记忆深处某架相机的快门声重叠。咖嚓。
"先生,该用胰岛素了。"护工小周端着药盘进来,见他对着满桌旧物出神,笑着搭话:"又在整理旧物呀?这些老物件该收进保险柜才是。"
李涉却恍若未闻。他正盯着某页日记边缘晕染的水渍,那抹不规则的淡黄痕迹里,隐约浮出个穿月白衫子的身影。那是丁洁嫁进李公馆的第一天,春寒料峭的午后,十六岁的继母裹着不合身的绛红嫁衣,盖头下露出的下巴尖得像要刺破绸缎。
当时他举着新买的莱卡相机躲在廊柱后,本想拍檐角垂落的冰棱,却不料镜头里突然撞进这抹红色。新妇绣鞋踏过青石板的刹那,他鬼使神差按下了快门。镁光灯炸开的瞬间,盖头下传来短促的惊喘,绣着金线的红绸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此刻窗外暮色骤浓,老座钟突然当当报时。李涉猛地回神,发现掌心不知何时攥着支老式钢笔。墨囊早已干涸,笔帽上"慎德堂"三个鎏金小字却清晰如昨——那是父亲书房的名号。
"小周,"老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秋风扫过枯枝,"把我那台禄来双反找出来。在...在阁楼樟木箱最底层。"
护工应声而去。李涉摸索着翻动日记,昏花老眼突然剧烈颤动。六十年前深秋的硝烟味透过纸页扑面而来,他看见年轻的自己坐在蒸汽火车里,眺望着窗外那农家小桥流水与一个窈窕身影。
【2】
三月初七 晴
红绸缎料子闷得人发慌,汗珠顺着脊梁滑进束腰,在牡丹纹样上洇出深色痕迹。盖头四角缀的铜钱随着轿子摇晃,叮叮当当敲在鬓边,倒像催命的更漏。轿帘掀开时,我险些被浓重的檀香味呛出泪来,后来才知这是李家祠堂的百年沉香,难怪让人喘不过气。
"新太太仔细门槛。"喜娘搀扶的手像铁钳,指甲隔着嫁衣掐进皮肉。青石板沁着春寒,寒意顺着三寸金莲往上爬,绣鞋里浸满晨露。满堂窃窃私语声突然静了,我望着盖头下晃动的赤金锁片,终于明白阿娘临终前那句话:"囡囡的八字金贵,是要当凤凰的。"但我觉得自己只若那投进火盆的纸元宝,烧完就剩了捧灰。
正厅太师椅上的茶盏轻响,我听见苍老的咳嗽声。红绸突然被秤杆掀起时,满室烛火刺得眼前发黑。先看见的是供桌上两尊乌木牌位,而后才是那个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灰鼠皮坎肩裹着佝偻身板,鹰钩鼻上架着玳瑁眼镜,镜片后浑浊的眼珠正上下打量我。
"倒是比照片里齐整。"他的烟袋锅敲在黄花梨案几上,火星溅到我脚边。后来才知晓,这竟算是李家老爷难得的夸赞。
满堂女眷的绢帕都掩着嘴,我听见有人用吴侬软语嘀咕:"作孽哟,比大少爷还小几岁..."话音未落就被咳嗽声掐断。直到此刻我才惊觉,方才立在廊下摆弄黑匣子的青年已不见踪影——就是那个在我踏进垂花门时突然按下快门的俊俏郎君。混乱的思绪想不起半点东西,脑子里只剩下咔嚓一声,以及镁粉燃烧的白烟里,于暮色后晃过的那一道流火。
喜房比棺材大不了多少,龙凤烛在雕花拔步床前淌着泪。陪嫁丫鬟翠喜正要把合卺酒往我手里塞,外头忽然炸开一串爆竹声。铜锁咔嗒落下的瞬间,我忽然明白凤凰是要锁在鎏金笼里的。
三更天时老爷才进来,带着浓重的烟油味。我死死攥着衣襟缩在床角,他却只是冷笑:"当自己是黄花闺女呢?"那柄翡翠烟枪挑起我下巴,"续弦就要有续弦的本分。"说罢竟转身去了书房,留我对着满床花生桂圆发呆。
晨起梳妆时,铜镜里映出个眼窝深陷的鬼影。翠喜往我发间插碧玉簪时突然落泪:"小姐才十六啊..."我慌忙捂住她的嘴,窗根下扫洒婆子的木盆正叮咣作响。
今早去佛堂敬茶,经过西跨院月亮门时,又遇见那位拍照的少爷。他抱着台留声机从游廊匆匆走过,白西装下摆沾着墨汁,倒像只落拓的鹤。擦肩而过时我闻见淡淡的雪松香,和老爷身上陈腐的檀香截然不同。他忽然驻足回头,我慌忙垂首,却瞥见他皮鞋尖沾着片粉白花瓣。院外的玉兰,许是开得正好了。
【3】
梅雨时节特有的霉味在书房氤氲,李涉望着玻璃柜里那台蒙尘的禄来双反,忽然想起六十年前父亲书房也是这般潮湿。泛黄的日记本摊在膝头,那年的春寒透过纸背依旧会渗入骨髓。
阁楼木梯吱呀作响,护工小周端着药碗进来,见老人正摆弄着那台老相机,发黄的镜片正对着她的双手。一如十六岁的丁洁跪在青石板上奉茶,素白手腕从宽大袖口滑出时,他故意调整相机角度,让取景框里只留下她发颤的指尖。
当年他便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莱卡相机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冰凉触感与此刻轮椅扶手如出一辙。二十四岁的李少爷站在雕花月洞门下,看着新过门的继母笨拙地行三跪九叩礼,西洋怀表在西装马甲里发出轻响。
"父亲当真要留她在主屋?"那日午后他在书房质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剑桥带回的铜制地球仪。檀木案几后,李老爷正在鼻烟壶上描金,狼毫笔尖顿了顿:"续弦就要有续弦的用处。"
窗棂外忽然掠过片石榴红裙角。李涉猛地推开格扇窗,正撞见丁洁仓皇逃离的背影。她慌得连绣鞋都跑掉一只,珍珠白的罗袜沾着泥,倒像只误入深宅的雀儿。
"您知道伦敦现在时兴自由恋爱吗?"他故意提高声量,看着那抹红影在游廊转角踉跄,"罗素先生说婚姻该以爱情为基础..."话音未落,父亲突然掷来镇纸,在地砖上砸出个白点。
暮色漫上老花镜片,现在的李涉终于看清当年不曾注意的细节——丁洁遗落的绣鞋尖端绣着并蒂莲,丝线却有多处接续的痕迹。就像此刻躺在日记本里的干花标本,当年被他随手夹进《国富论》的书页,却在某个梅雨季生出细密的霉斑。
"大少爷,新太太送莲子羹来了。"记忆里丫鬟的通报声与现世重叠。李涉望着药碗里晃动的褐色液体,恍惚又看见描金托盘上那盏甜白瓷盅。丁洁低头站在书房门口,耳垂上翡翠坠子晃得人心烦,他故意用英文说:"Such a vulgar peacock."
她当然听不懂,却从语气里品出轻蔑。捧着瓷盅的指节泛了白,滚烫的汤水溅在手背也不敢缩。后来他在暗房冲洗照片时,才发现那张偷拍的侧影里,她烫伤的手背在宽袖下若隐若现。
最痛的是某个暴雨夜。父亲让他教丁洁认字,说"李家主母不能是睁眼瞎"。她握着毛笔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污了袖口金线绣的缠枝纹。他站在身后嗤笑:"这些字认全了又如何?横竖是当个漂亮摆件。"
雷声炸响的瞬间,他看见宣纸上的水渍。起初以为是雨水,直到她慌忙用袖口去擦,才惊觉那竟是泪痕。如今想来,那滴泪早该把相纸灼出洞来,可当年他偏执拗地认定,所有眼泪都是笼中鸟求食的把戏。
阁楼突然灌进穿堂风,掀动日记本哗哗作响。李涉慌忙按住飞扬的纸页,老花镜片上雾气弥漫。丁洁在字里行间渐渐鲜活,而二十多岁的自己正倚着留声机,给父亲展示巴黎歌剧院明信片。黑胶唱片唱着《夜来香》,却盖不过父亲那句:"把这些西洋景收好,仔细莫脏了祖宗牌位。"
【4】
四月廿三 阴雨
晨起梳头时,玉梳又勾断三根青丝。铜镜里新冒的痘躲在鬓角,倒像要替我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都遮住。翠喜说西跨院的紫藤开了,可我连支开窗棂的勇气都没有——前日不过探头看了眼街上的黄包车,王嬷嬷立时捧着家法在廊下咳嗽。
后晌雨脚渐密,我抱着暖炉缩在佛堂抄经。手腕悬得酸了,一滴墨落在"色即是空"的"空"字上,竟把宣纸洇出个黑洞。忽听得游廊传来皮鞋声,混着轻快的口哨调子,是那首洋人唱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砚台险些打翻时,他已斜倚在门框上。白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着截麦色脖颈,手里转着支派克金笔。我慌忙用经卷盖住污了的字,却听他轻笑:"父亲让你抄《心经》?不如我教你抄雪莱的诗。"
他总这样,像阵捉摸不定的穿堂风。前日差人送来法文画报,昨日又当着老爷面说女子裹脚是野蛮。今晨我去书房送参汤,分明看见那本《牡丹亭》躺在废纸篓里——上个月他教我认字时,还说这书是"封建糟粕里开出的奇花"。
雨珠在瓦当上串成帘,他的影子漫过青砖地,堪堪停在我铺开的裙裾前。我盯着他沾了泥的皮鞋尖,想起那日老爷寿宴,他当着满堂宾客调试留声机。黑胶唱片转出爵士乐的刹那,三姨太的茶盏摔得粉碎。
"伦敦的雨可比这温柔。"他突然蹲下身,袖口雪松香混着龙井茶渍,"下雨天最适合读济慈,要不要试试?"他递来的诗集烫金封面刺眼,我缩回手,翡翠镯子撞在案角铮然作响。
这一缩,让他眼底的笑意突然结了冰。那声冷笑和老爷竟有七分像:"原以为你不同。"钢笔尖划过诗集扉页,沙沙声割得人耳膜生疼。等我抬头时,只看见雨幕里模糊的西装背影,还有遗落在蒲团上的《新月集》。
掌灯时分,老爷让我念账本。那些蝌蚪似的数字在眼前游,我却总瞥见诗集扉页的钢笔字——"To
C.J.",花体英文缠绕如藤蔓。他定是认准我不懂,才敢这般羞辱人。就像那日他教我写名字,钢笔尖突然戳破宣纸:"丁字该写得开些,囚在格子里多憋闷。"
更漏滴到三更,我鬼使神差地摸出那本诗集。洋纸的香气冲得太阳穴发胀,却意外抖落张照片:穿洋装的姑娘在铁塔下笑,卷发被风吹成朵墨云。背面钢笔字力透纸背——"巴黎高等师范学校,1934年春"。
窗棂突然被雨打湿,我慌忙把照片夹回原处。铜镜里映出张惨白的脸,耳边又响起他教法文时的腔调:"Liberté(自由)要卷舌,像含着颗薄荷糖。"那日我念错音节,他笑得钢笔都拿不稳,我却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出了神。
今早发现有朵玉兰落在了院里。我悄悄捡了瓣夹在《女诫》里,就像他总把枫叶夹在洋文书里。午时前厅吵得厉害,老爷摔了他新买的电话机。我躲在屏风后,听见他喊:"您就甘心把活人当牌位供着?"
心口突然疼得厉害。翠喜说我最近总对着西洋钟发呆,殊不知我数的是钟摆次数——从书房到西跨院要走二百三十步,这是他某日喝醉后说的醉话。当时他倚着月亮门,白西装沾着酒渍,说剑桥的数学桥不用一根钉子。
雨还在下。墨汁在砚台里慢慢干涸,像我那些未出口的诘问。他既嫌我是笼中雀,又何必总来投食?既笑我是旧瓷器,为何偏要教我认洋文?今夜佛堂格外冷,或许该把那本诗集还回去,可手指却将书角攥出了皱褶。
【5】
李涉刚把三脚架支在藕香榭,西晒的日头正给琉璃瓦镶金边。取景框里突然飘进一角素白,丁洁抱着青瓷胆瓶转过九曲桥,暮风掀起她松香色马面裙,露出半截绣着忍冬纹的月白衬裙。
"别动!"他喊出声才觉失礼。丁洁惊得退了半步,瓶里插着的晚香玉簌簌乱颤。她今日未施脂粉,眼角那颗泪痣在斜阳里成了坠落的星子。
镁光灯炸响的瞬间,她抬手挡脸的姿态像极了受惊的鹿。李涉从蒙布后探出头,看见她耳后碎发被汗黏在颈间,夏布衫第二颗盘扣不知何时松开了。这个发现让他莫名烦躁:"既然要做继母,就该有继母的体统。"
话音未落,丁洁突然转身要走,却被他拦住去路。莱卡相机的皮带缠上她腕间檀木佛珠,咔嚓一声,十八粒珠子散落莲池。她蹲身去捡时,他鬼使神差按下快门。取景框里,她后颈弯出的弧度让他想起罗丹的《沉思者》石膏像。
"明日申时,带着你的体统来听雨轩。"他把摔坏的佛珠揣进口袋,没看见她盯着池面倒影咬破了下唇。
次日她果然来了。月洞门前垂着湘妃竹帘,他让她坐在花梨木圈椅里,说"要拍组人像系列"。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直到他掀帘调整光线时说了句:"你该去巴黎当模特。"
这话原是讽刺,她却当了真。秋香色窗帘滤过的光晕里,她忽然放松了肩膀,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影——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近似生动的表情。后来在暗房冲洗时,才发现她交叠的双手正死死掐着虎口。
第七日下雨,他心血来潮要拍雨景。她穿着湿透的绀青旗袍立在芭蕉树下,鬓边白茶花不住滴水。当他凑近调整她下巴角度时,突然发觉她在发烧。滚烫的呼吸拂过他手背,惊得他差点摔了测光表。
"为什么不说话?"他给她裹上自己的西装外套,触到她肩胛骨时想起解剖课的人体模型。她盯着假山石上的地衣有些不忿:"大少爷想听裹脚布里的蛐蛐叫?"
过去的画面还停留在李涉脑海里,老旧的相纸却已经快看不出原样,老年李涉的呼吸急促起来。照片里丁洁的侧脸浸在柔光中,身后是糊成雾的雨帘。当年他未曾注意的细节此刻清晰可辨——她攥着块绣有英文字母的手帕,那是他上周落在书房的。
暗房的门突然被敲响。小周隔着门板喊:"先生,拍卖行的人说准备到了。"李涉慌忙去抓工作台上的相纸,却碰翻了一旁的定影液。
酸涩液体漫过1937年的夏天,他徒劳地用手去捞。水渍中的丁洁正在褪色,就像那个最终没有完成的拍摄计划——中秋前夜父亲发现他们在暗房,檀木杖把显影台砸出个凹坑。
"下月与张家小姐定亲。"父亲当着她面宣布时,他故意摆弄着曝光计。余光瞥见她正把撕碎的照片往香炉里丢,火光映得她瞳孔赤红。
【6】
八月十五 阴
供案上的月饼裂了道缝,桂花馅儿淌出来,像菩萨衣襟沾了尘。前院戏台正唱《游园惊梦》,笛声漏进佛堂时,我腕间的檀木佛珠突然绷断——正是那日被他相机带扯散后重串的。
老爷摔碎茶盏时,戏班子哑了嗓。我攥着扫帚佯装洒扫,青砖地上映着西厢窗棂的格子,把他的影子切得支离破碎。他今日换了身藏青学生装,胸前钢笔夹闪着寒光,倒比那日举着曝光计的模样更骇人。
"张家在租界有七间银楼!"老爷的翡翠扳指磕在案几上,"自由恋爱?你当自己是胡适之?"
他忽然笑出声,惊飞檐下栖着的灰鸽。我望着那些扑棱棱的影子,想起他教我认的英文字母"W",说是候鸟迁徙的轨迹。此刻他展开双臂的模样,倒真像只被剪了羽的雁。
"您用算盘珠子安排婚事的样子,倒像极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他故意把英文单词咬得清脆,老爷的烟杆在空中划出弧线,正打翻案头的珐琅自鸣钟。
鎏金钟摆突然卡在申时三刻,我蹲身收拾残片时,看见他皮鞋跟碾着块齿轮。暗红血珠从他掌心滴落,在青砖上绽成梅瓣——那是我昨夜替他补好的《泰戈尔诗集》,此刻正躺在瓷片堆里汩汩渗墨。
老爷唤我添茶时,他忽然抬眼望来。额角伤口渗着血,眼神却清亮得骇人:"姨娘也认为婚姻是待价而沽的生意?"茶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数着青瓷盏里的茶叶梗,听见自己声音细若游丝:"父母之命总归是..."
"好个父母之命!"他突然抓起案上婚帖,洒金红纸撕裂声惊得我退了半步,转头冲着老爷:"若按这个理,您该娶个牌位进门!"
老爷的巴掌掴在他脸上时,佛龛里的长明灯骤暗。我扶住供桌才没跌倒,袖口金线勾住了抽屉铜环——吱呀一声,露出里头泛黄的裹脚布。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颈间青筋暴起:"您看,这才是咱们李家的传家宝!"
更衣时发现襟前沾了血渍,许是拾碎片时蹭上的。铜盆里的水晃着月影,忽然想起他上回说的月蚀原理:"不过是场光影游戏。"可今夜月亮确确实实缺了口,像被谁啃过的糯米团。
子时去祠堂添灯油,撞见他跪在祖宗牌位前。供桌上扔着撕碎的婚帖,墨字"张静婉"浸在蜡油里,倒像女子哭花的妆。他脊梁挺得笔直,白衬衫后襟渗着血痕,手里竟还攥着半块齿轮。
"值得么?"话出口又怕惹怒了他。
他肩头微颤,笑声混着穿堂风:"你可知剑桥河畔的接吻桥?恋人们撑船经过时..."
梆子声突然响起,我慌忙去掩窗。
回头却见他仰面倒在蒲团上,月光漏过窗格在他脸上织网:"他们说接吻时若听见钟声,便能相爱一生。"
心口突突乱跳,翡翠耳坠扫得颈间发痒。供桌下突然滚出个铁皮盒,是他藏在梁上的"违禁品"。盖子弹开的刹那,巴黎铁塔明信片雪片般飞出,某张背面用钢笔画着带翅膀的心——正是他教我认的"Love"。
五更天鸡鸣时,发现袖中暗袋多了张皱纸。铅笔字被汗渍晕开,仍能辨出《西风颂》的句子:"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署名处画着只折翼的鸟,喙尖却朝着东方。
我偷藏了块月饼供在窗台,不知今夜是否有雀儿啄食。若真有来世,盼能生在西洋,穿那画报上那些露小腿的裙子,在接吻桥下等钟声。
后来,他便离家出走了。
【7】
初雪落进黄包车夫裂开的虎口时,李涉正缩在四马路当铺的飞檐下发抖。孔雀裘当票在掌心蜷成团,最后一枚银元早已换了黑面包,混着租界下水道的气味,在他喉头凝成铅块。
圣约翰教堂的钟声第七次敲响,他数着褴褛呢子大衣上的破洞,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那架鎏金自鸣钟。那日摔碎的齿轮此刻或许已化成铁水,却在他胃里重新铸出尖刺。三个月前离家时藏在怀表的法郎,终究没能撑到外滩邮轮启航。
"先生要看报伐?"报童的吴侬软语裹着雪花。李涉盯着《申报》头条的洋药广告,突然瞥见角落里的启事:"寻人:李姓青年,年廿四,左额有旧疤..."他慌忙压低毡帽,却将鼻梁上结痂的冻疮蹭出血来。
暮色漫过霞飞路橱窗,他望着玻璃映出的鬼影:牛津纺衬衫领口黢黑,剑桥校徽胸针早被扒手拽走,只剩两根别针像折断的蝶须。对面裁缝铺的暖光里,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正在试衣,银铃笑声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笑声突然变成尖叫。两个醉醺醺的日本浪人扯住女学生臂膀,和服下摆扫翻整排衣架。李涉冲过去时,后颈已挨了记酒瓶。玻璃碴混着血沫溅在橱窗"仁丹"广告上,他恍惚看见丁洁跪在祠堂的身影,原来被撕碎的旗袍与嫁衣,在暴力面前并无不同。
醒来时躺在女青年会的台阶上,额角伤口糊着半张《大公报》。穿灰布棉袍的干事姑娘正给他喂姜汤,胸前的十字架随动作摇晃:"先生可认得字?夜校缺个代课先生。"她掌心有和李家丫鬟同样的茧,却是握粉笔磨出来的。
平安夜的钟声里,他第一次站在黑板前。煤油灯将"德先生""赛先生"四个字投在石灰墙,台下坐着卷烟厂女工,围巾上的棉絮在光柱里浮沉。穿红袄的姑娘把冻裂的手藏进课桌,他忽然想起丁洁抄经时颤抖的腕子。
发薪日买的法棍还没捂热,就被闸北的寒风吹散温度。桥洞下蜷着个裹破毯的老妪,他掰面包时触到她断指处的冻疮,和父亲书房那尊断臂观音竟有七分相似。老妪从怀里掏出个搪瓷罐,内壁结着深褐药垢:"小阿弟拿去当了吧,反正囡囡用不着了..."
外白渡桥的探照灯扫过江面时,他倚着邮筒拆开当票。俄文商标的搪瓷罐里,藏着卷用血写就的卖身契,日期停在民国二十二年冬。江风突然灌进肺叶,他趴在栏杆上呕吐,直到胆汁染绿了黄浦江的泡沫。
那夜他蜷在商务印书馆的廊檐下,把《新青年》撕了塞进鞋底御寒。油墨香气混着脚底血泡,竟催出个荒诞的梦:丁洁穿着巴黎买手店的羊绒大衣,在剑桥桥头给流浪汉分发济慈诗集。
惊蛰前的暴雨夜,他终于在高烧中倒下。泥水灌进鼻腔时,恍惚看见穿松香色马面裙的身影。那人往他嘴里塞了颗参片,袖口飘出的沉水香里,混着极淡的玉兰气息。
【8】
腊月廿三 雪
今日供灶王爷的麦芽糖融了,黏住盛银耳的瓷盅。我蘸着糖汁在案板上画鸟,翠喜突然掩门道:"西跨院的玉兰冒了骨朵。"
午后,我裹着灰鼠皮斗篷往后巷去了,他左手正用我的玳瑁梳篦挑煤油灯芯。火苗窜起的刹那,照亮他右手上的《申报》,"乡绅名流募捐抗日"的标题下,不出意料没找到李家的名字。
他把报纸扔到一边,牵过我的手:"上回教的英文字母,可还记得?"这段时日,他与我说话都是不带人称的。如此也好,若他真称呼我什么,我又该如何回应?
"L-O-V..."我在他掌心划到第三个字母,窗外突然炸响炮仗。黄包车夫的吆喝混着卖报声刺进来:"最新战报!最新战报!"他猛地起身,撞翻的汤药在泰戈尔诗集上仿佛漫出了幅中国地图。
他迈步将出门外,又倚门回首,暮色将长衫染成旧照片的褐:"那日你问我值不值..."话音被外头吆喝声卷走,几乎只剩怀表链缠着门环叮当响。
“若有个世道,能让妳...让妳们学会那英文字母,便值。”
那晚供佛的檀香燃尽时,我在《金刚经》夹页里发现张字条。铅笔描的简笔画:穿马面裙的女子在战壕分发诗集,右下角潦草地写着"新世界需要旧月光"。虽知下次去见他,得等些时日,再等些时日,我却不由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9】
李涉的房间很小,那台当了又赎回的相机便占了一小半位置,加上其他杂物和床铺,落脚都难。窗外春雨打在晾晒的相纸上,那些街边的报童、工厂女工、桥底老妪的画面在风雨里簌簌作响。
李涉的手臂环过丁洁,替她遮挡着雨滴。自半年前他搬进这间屋子,这般越界的温柔越发频繁,有时是递姜茶时碰到的指尖,有时是教她调焦时笼在背后的体温。
食盒里的桂花糕已经凉了。丁洁垂眼摆弄瓷碟,瞥见李涉在报纸边角写的批注,潦草的字迹划破"时局动荡"的标题。他总说这些糕点太甜,却每次都将枣泥酥吃得渣都不剩。
"张家退了婚约。"她突然开口,银簪尖在桌案划出长长银线,"老爷要把三姨太的表侄女说给你。"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婚约,我有我的使命。”
丁洁蹲下身捡花,水绿缎子旗袍绷出伶仃的背脊。李涉想起教她冲洗照片时,这截脊背总在红灯下弯成谦卑的弧线。"你们总归是父子,他会帮到你的..."话未说完便被他拽起来,腕骨撞在药水槽边泛起红痕。
"你还要跪多少次?"李涉的怒吼震得相框嗡嗡作响。她跪着奉茶时打翻杯盏,滚水在手上烫出的疤至今未消;她跪在祠堂为他求情,青砖地冻坏了膝盖;去年他离家时,她也是这么跪着捡他摔碎的碗。
丁洁忽然伸手抚平他拧紧的眉。这个动作她做过许多次,在李老爷摔烟杆时,在管家克扣月钱时,在账房先生用下流眼神打量她时。指尖的茧子摩挲过年轻光洁的皮肤,惊觉这次触到的是滚烫的泪。
夜雨淹没了打更声。丁洁数着蓝布包里的银元,每块都裹着去岁晒干的桂花。李涉的皮箱大敞着躺在暗房角落,最上面压着那件她补过三次的灰布衫。晨雾漫进来时,她终于将翡翠镯子塞进他衬衫口袋。
"等我回来。"
黄包车拐出巷口时,丁洁突然追出来。晨风卷起她未梳的散发,葱绿衫子鼓成欲飞的蝶。"带着这个..."她将焐热的银元塞进他掌心,指尖残留着常年熏艾草的苦香。
李涉攥着那枚带体温的银元,直到它烙进皮肉。如今他已不再像刚离家那般困苦,生活不缺用度,但这枚银元,他不舍得还。
【10】
三月初三 雨
老爷今日在《申报》登了断绝书,我端着茶盏的手一晃,滚水浇在青砖缝里。那纸上"李涉"二字洇了茶渍,倒像他教我写字时滴落的墨点,又或是去年中秋他摔笔怒斥的那句:"父慈子孝都是吃人的规矩!"
我不明白怎会如此?
佛堂的经幡突然裂了道口子,我跪在蒲团上穿针,线头总也捋不直。前院传来东洋人的笑声,老爷正展示新得的古董钟表。
我不明白怎会如此?
暮色漫过西厢窗棂时,我鬼使神差地推开了暗房门。显影液早已干涸,那卷未冲印的底片仍挂在铁丝上。指尖抚过胶片齿孔,突然记起他说的"每道刻痕都是光逃生的路"。镁粉盒底下压着半页诗稿,钢笔字被潮气泡胀了:"若自由是种病,我甘愿高烧不愈。"
我不明白怎会如此?
子时替老爷收拾书房,镇纸下压着李涉的绝食血书。暗红字迹里混着几根银丝,竟是去年我替他补西装时落下的绣线。老爷的烟灰缸里躺着撕碎的船票,残片上的字被烧出焦洞,倒像他教我认的英文字母"O"——他说这是呼救的嘴型。
我不明白怎会如此?
今晨发现院外玉兰枯死了半边,树皮上刻着歪斜的"平等"。蚂蚁正啃食树胶,我蘸着汁液在掌心描那个"等"字,忽听得墙外报童喊"学生游行遭镇压"。血顺着老树皲裂的纹路淌下来,恍惚是他暗房里打翻的红药水。
我不明白怎会如此?
他原先房间的自鸣钟停了,我偷拧发条时,齿轮咬住袖口金线。老爷突然踹门进来,藤条抽在腕骨上:"你也碰这西洋物件?"铜摆锤滚到脚边,映出老爷扭曲的脸,多像他说的"旧世界照妖镜"。
我不明白怎会如此?
更衣时发现妆奁底层藏着半块怀表,是那日替他包扎时顺的。秒针卡在三点十八分,恰是他教我第一个英文单词的时辰。我对着月光拧开发条,表盖内侧刻着极小一行字:"跑!"油墨已褪色,许是十年前他生母的手笔。
我不明白怎会如此?
今夜暴雨冲垮佛堂后墙,经卷泡成纸浆。我赤脚踩在《女诫》残页上,嬷嬷给的十字架突然断了,铁钉在掌心扎出血痕,却只让我痛快。没有回望宅院一眼,我入了雨幕。
他让我等他回来,但我不想等了。
【11】
今年春雨来得又急又猛,窗外噼里啪啦,屋内昏暗无光。他看着丁洁浑身湿透地撞进来,发髻散了,青丝贴在颈间,旗袍下摆滴着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洼。
她喘得厉害,胸前的翡翠坠子晃得人心慌。他伸手去扶,却被她攥住衣袖。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十年委屈都攥进掌心。
她褪下湿透的外衫,露出月白中衣上绣的并蒂莲。门缝外的微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如风中芦苇。他想起暗房里那些未冲印的底片,每一张都是她欲言又止的侧脸。
"你说过...要真爱..."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抚过他额角的伤疤。那是中秋夜父亲用烟枪砸的,此刻被她唇间的温度熨平。
镁光灯炸响的瞬间,他看见她眼角有泪滑落。那滴泪在房间里划出银线,像极了显影液里浮动的相纸边缘。她笨拙地解他衬衫纽扣,指尖抖得厉害,却固执地要完成这场逆向的启蒙。
"教我..."她在他耳边呢喃,热气拂过耳垂,"像你教我看世界那样..."
房间的温度骤然升高。她的发簪不知何时掉了,青丝铺满工作台,与散落的底片纠缠。他吻她时尝到咸味,不知是泪还是汗。
"你看..."她忽然指着墙上晃动的影子,"我们像不像那些底片...在光里显影..."
缠绵间,她自己按下了快门,旗袍领口微敞,锁骨上印着他的齿痕,眼神似水却坚定如炬。
窗外的雨声渐歇,暗房的红灯忽明忽暗。她枕着他的手臂,指尖在他胸口画圈:"那年你教我认'平等',说西洋女子能举着标语游行..."
"现在你也是了。"他吻她发顶,嗅到玉兰香混着显影液的酸涩。
晨光透过房间的缝隙时,她已穿戴整齐。翡翠坠子重新挂在颈间,遮住了他留下的吻痕。她转身时眼神清亮,与昨夜判若两人:"你带我走。"
"不,你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来。”
【12】
泛黄的日记本停在最后一页,记忆也留在了那一年。在那个年代,又有多少故事能有结局?
"先生,拍卖行的人来了。"护工的声音惊醒了他。
李涉合上日记,发现最后一页夹着半枚玉兰花瓣,花瓣早已和日记难分彼此,还有一行潦草而模糊的字迹:“也不是感情,也不是贪欢,可凡间的戏码里,所求真挚,莫过于此。”
他眨着眼抬头,窗外,一树玉兰开得正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