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是不信佛的。
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连年饥荒，民不聊生。人们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什么信仰了。那时候的所谓信徒，不过是为了逃避赋税罢了。
那时候饿死了很多人，没有人怪朝廷和皇上，因为大家都知道，大唐刚刚成立，皇上也不知道怎么治理国家。饿死，只是天灾，怪不得人祸。
父亲死后，我被一家小寺庙收留，因此活了下来。我看着一间间大房子建立，也看着一条条生命逝去。我看着人们在茫茫俗世里奋斗。
在整个大唐，小寺庙就像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在小寺庙里，我就像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
于是，我开始信佛。因为我觉得，在我体内，也有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也许，我可以称之为佛。
后来，我长大了。跟着我一起长大的，还有大唐。
我们的祖国也长大了。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过去只想着吃饱，现在人人想着吃得更好。肥沃的土地孕育出旷世的人杰。
大唐两个字，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他活得多么顽强，多么朝气勃勃！
每当一座高楼升起，我对心里的佛就更敬畏几分。因为要超然物外，不容易。特别是在一个越发富裕的国家里，就更难了。
来小寺庙的游客开始增多了。开始时，方丈很开心，觉得这是在弘扬佛法。
后来，大家开始麻木，开始接受人来人往的每天。
再后来，小寺庙变成了大寺庙，我甚至认不全所有的和尚和沙弥了。
那时，我开始研习佛经。我在寺庙门口读书，每经过一个人，我便看一个字。每天我都能看一遍《涅槃经》。
游客多了，信徒也就多了。信徒多了，香火也就多了。当我抬头，能看到一道灰烟缓缓飘升，仿佛直达天际。
方丈说，这样就能沟通佛祖。
我问，大家和佛祖说的是什么？
方丈说，都在求。
我没有再问，因为我知道佛祖不过是个旁观者，大家注定求而不得，注定苦不堪言。
我有时也会跟方丈去洛阳城。那是非常繁华的都市，繁花乱眼，让我目不暇接。但那里的人没有笑容，我试着对一个商贩笑，他瞪了我一眼。
洛阳城的人走路都很快，我走一步，他们能走五六七步。我就像河水里一颗石头，被水流推着滚动。偶尔还会有水珠回头骂我走得慢。
我问方丈，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方丈摸摸我的光头，回答说，他在朝圣，被你拦住了。
我纳闷，他这是哪门子的信徒？
方丈说，他是银两的信徒。
我这才知道，银两也有信徒。和求之不得的佛祖相比，有了银两，事事求之可得，它的信众自然就多了。但银两真的能让那个商贩对我真心笑吗？
我觉得不行。
我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个愿望：我想让大家都面带笑容地过每一天。
我跟方丈说了这个愿望，他告诉我，我应该去求佛法。
去哪里求佛法？我问。
向西走。
走多远？
没多远，就在你眼前。方丈告诉我。
这个没多远，我足足走了十七年。
回来时，这个骗了我的方丈已经变成了一颗舍利子。
西行的路上，树越来越少，直至没有。
眼前是一片荒漠，荒凉得仿佛到了世界的尽头。
我独自走在荒漠里，烈日暴晒，寒夜酷冷，风吹雨淋。能让众生欢笑的佛经到底在哪里？
我有点怀疑方丈的话。
难道我走的路是错的吗？
我捧起一抔沙，沙子出人意料的细腻。我想，究竟是多少的风吹日晒，才成就了沙子这般的细腻？
想完，笑笑，继续上路。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商队。一只骆驼连着一只骆驼，在漫漫沙漠里留下一条长长的足迹。
他们看到我，居然笑着递来一袋水。
我问，你们是佛教信徒？
他们说，不是。
但我觉得他们比我更像佛教信徒。
我问，那你们为什么给我水？
头领说，沙漠里容不下勾心斗角，越是荒凉，人就越要团结。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片沙漠其实并不荒凉，我想，我知道哪里有我想要的佛经了。
我朝着荒凉处前进，途中我收了三个徒弟。
他们有着通天彻地的本领，大徒弟是只猴子，二徒弟是只猪，三徒弟是个河妖。我还有一匹马，白色的毛发摸起来格外顺滑。
我经常会回想起遇到他们的经过。
有一次，我迷路了。天气热得我汗流浃背，我心中疑惑，难道这么快就到火焰山了？嘴中不由喃喃：“怕是快到天竺了吧。”
“傻光头，这里是海南的五指山。”
我看到了一只被压在山里的猴子，我把他救了出来。
猴子说他曾经干过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惜功亏一篑，被五指山压了五百年。
我问，这么久，你不无聊吗？
他说，开始是贼无聊啊！后来有一天，一个苹果砸到我的头，我就寻思为什么苹果会往下落。
我问，结果呢？
他说，我觉得这是一个自然规律，我称之为万有引力。意思是自然界中任何两个物体都是相互吸引的。我计算了很多，认为引力的大小跟这两个物体的质量乘积成正比，跟它们的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
这是一只聪明的猴子，于是我收了他当徒弟，向着西边继续走去。
一路上，他一直在跟我说他的思考。我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日心说，什么叫量子力学。但猴子也不求我明白，他只是想和别人说说话而已。
小猪是化缘时被人送的，凉州的百姓很热情，可惜他们不知道和尚是不吃肉的。于是，我收了小猪做徒弟。
本来猴子是吃肉的，但我跟他说，你把动物都吃了，还怎么验证你的进化论？他恍然大悟，开始跟我吃素。
河妖喜欢下棋，但很少能凑够四个人下棋。他看到我们刚好三个，于是决定拜我为师，一路跟随而行，这样就能时时下棋了。
棋是河妖自己发明的，叫作飞行棋，很有意思。把他的棋子棋盘都收在大箱子里，走到哪，背到哪。路途中，那些无聊的夜晚，我们师徒四人就是靠飞行棋打发时间。
当我们换到第三十七副棋子的时候，终于把经书从天竺带回了大唐。
经书被隆重地收藏在了国家博物馆里。
我们师徒四人也受到了皇帝的奖赏。
我想起十七年前，方丈说每个人都在求。
我以为我求到了最完整的佛经，结果其实还是求不得，其实佛经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写在人心里的。大唐什么都没有改变，即使是皇帝将锦旗发给我的时候，他的笑容也不是真实的。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长安城城门前，转头问猴子：“悟空，你说他们为什么不信佛？”
“师父，寺庙不是香火鼎盛么？”
“那是迷，不是信。”
“那什么是信？”
“当你万分困难时，能让你坚持下去，才是信。”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