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米耶莱普兰德卿坐在长桌的对面。他靠在椅背上，两手置于胸前。身边还站着个大胡子的士兵，姿势笔挺，两只小小的豆眼直盯着斜对面的壁灯。
我们之间的木桌上摆放着一盏魔石灯，中间交叉着两面小旗子。是史蒂芬恩不知从何处翻来的代表黎巴亚罕与莫合特的两面国旗。
我不敢总盯着他看，只能看着桌子上的小旗子，研究国徽的每一条流畅的弧线。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代表黎巴亚罕进行谈判的相关人士而已。”史蒂芬恩微笑说。
米耶莱普兰德卿的眉毛一挑。他本来就极佳的外貌更加凸显了这个举动的轻蔑感。
“相关人士？莫合特的魔王及其智囊都成了敌对国家的谈判代表——他们做了什么？给你们喝了迷魂汤还是什么？把脑子烧坏了？”
他的手指关节开始敲击粗糙的桌子表面，每一声轻轻的敲击声，都让我头皮发麻。
史蒂芬恩摇头。一只手指伸出，像是要指明什么。
“‘敌对’两个字还需要斟酌，黎巴亚罕没有向莫合特开战的意图。”
“我们有就足够了。”米耶莱普兰德卿冷冷的说。
“卡佳。无缘无故的攻击他国，在道义上也是有问题的。”史蒂芬恩叹气。
米耶莱普兰德卿停止了敲击的动作，转而冷笑。“没有了‘和平国协约’保护的国家，就是自愿进入战争状态。我不认为有什么道义问题。”
这么说下去会没完没了，我必须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让他放弃他的想法。
“米耶莱普兰德卿，为什么尾随我们？”我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一直忍耐不住的想要质问他。
他嘲讽的一笑，将视线转向我。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惹得我头皮一阵发麻，气息不畅。“不明白你的意图。我有什么必要尾随黎巴亚罕的‘相关人士’？”
他利用了史蒂芬恩的话反击了我们。
我的确不如他脑子好用，一瞬间陷入了焦急的陷阱。
而史蒂芬恩则立刻阻止我说出些冲动的言语，低声向我解释：“陛下。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想让黎巴亚罕成为附属国。毕竟撇开其他纷争，把黎巴亚罕设为自由贸易区是相当诱人的一个想法。”
我将视线从史蒂芬恩身上，转移到直勾勾的盯着我看的那双眼睛上。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腿，努力让眼神不游移晃动。
“我希望你能立刻撤军。黎巴亚罕已经受到了重创，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在我回到船上的一刻起，我的命令是优先于你的。”
——这理所当然。就算没有加冕，我还是莫合特的王。
虽然这么说，我心里底气还不是很足。但起码要装的很足。肖恩已经在冲我默默点头了。
奇怪的是他那双锐利的暗红色眼睛却掠过我，看向我身旁的郁金香夫人。
此刻夫人仍旧在渐渐萎缩中，她倚靠着椅背，似乎没了精神和力气。
过了片刻，他忽然说：“错了。你还没回到船上呢。”
——糟糕！
我这才想到，我们现在所在的船只上，还没有标上莫合特的国徽标志。只是属于黎巴亚罕的商务船只。在这里我可以代表夫人进行谈判，但是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
“陛下。他瞄准了这点了。”史蒂芬恩说。
——他的确瞄准了这点。他没把我们接到船上，而是自己坐船跑过来的。
居然上当了。
“够了。”郁金香夫人于发呆中忽然清醒过来，从座位上站起，“这是我自己的计划，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人参与其中，如果需要惩罚的话就惩罚我一个人吧。”
她眼睛发直，嘴唇颤抖，手撑在木桌上不停的发抖。她的手也在衰老的过程中，关节僵硬，指节间俱是皱纹。
——发生了什么？
“夫人？！”我惊讶的望向她，也想跟着站起来，却被史蒂芬恩一把拉住。我不能理解的望向史蒂芬恩，他却只是严肃的看着我，摇了摇头。
夫人垂下头低声对我说：“陛下。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您应该想想，幸好我失败了，否则您又怎么会同情我呢？您恨我还来不及呢。”
——如果她成功了。我的确是会被囚禁起来。我当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但是……
说完她缓缓摆过头，凄凉的冲着我一笑。像是失去了力量似的朝后退了一步，紧紧扶着座椅靠背。
这还没完。我们面前的那个人还没真正发力呢，我意识到。
果然米耶莱普兰德卿冷笑道：“想的虽好，可别忘了你还有个总统的头衔。由你一个人就能承担所有责任的话还需要战争吗？加兰的人呢？已经灭口了吗？”
——加兰？这关加兰公国什么事？
我奇怪的看向史蒂芬恩，希望他能够给出一个解释，但史蒂芬恩只是示意我继续听下去。
郁金香夫人长叹一声，一双浑浊的眼珠子直盯着米耶莱普兰德卿。
“果然不愧是号称整个莫合特最让人讨厌的人，恐怕什么也瞒不过你吧。”她望向舷窗外，海平面变得安静下来，“现在或许已经解决了，我利用了那孩子做了不少坏事。哪怕就这么一次，只惩罚我一个人吧。”
——那孩子？
她摇了摇头。此刻她的长发上已经有一半变为了灰白色，她转向我，幽幽的说：
“陛下。您能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吗？”
夫人清澈的紫色眼睛渐渐变得浑浊。
——做错了什么？
我不理会史蒂芬恩的阻拦，原地站起，面对着夫人。
“我穷尽一生的努力希望人民过得幸福快乐。即便大国频频剥夺我们的利益，我还是想办法让一切维持平衡。为了国家的安全，我甚至企图囚禁您——然而最后还是失败了。犯了错。您知道为什么错了吗？”
——为什么错了？
从她做的任何事上，真的有做错的吗？虽然结果是我不想要的……但是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米耶莱普兰德卿不是也做了各种说不出口的事吗？包括这一次的突袭战在内。
——难道除此以外她有什么错吗？
她笑了笑。但那表情却像极了哭泣。
“您会明白的。”
她忽然推开我，向着船舱的门跑去。她的步履不稳，却相当的快。在我们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冲出船舱跑到了甲板上。
我吃了一惊，但是已经条件反射的马上追在后面，跟在我身后的是史蒂芬恩。
漆黑成一片的甲板上，只稍稍看得到夫人的背影。她歪歪斜斜的奔跑在寒冷的海风中，海风吹拂她的长裙下摆，像是一只飞翔于黑夜的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暗色蝴蝶。她的两只高跟鞋脱落在地，我再次清晰的看清她的轮廓时，她已经毫不犹豫的扑向了大海。
——糟糕！
“夫人——！”我高喊。
——怎么办？！
紧接着又有另一道黑影从船舷外翻了上来，怀里抱着郁金香夫人，落在甲板上。一刹那间我以为那是伊难卢卡，但仔细看才发现是塞蒂丝安。
我松了口气，打量两人的情况。
塞蒂丝安看上去比夫人更加狼狈，似乎还全身浸过了海水，连衣裙黏在身上，嘴唇冻得发紫。连头顶的小蛇们都无精打采的垂了下来。
塞蒂丝安却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她紧紧抓着夫人的肩膀，叫着：“夫人，您不能死。您是黎巴亚罕唯一的希望。失去了多少土地，过不上富足的生活都没关系，这些生活总还会回来的。但您只有一个啊。”
我转过头看向已经追上来的史蒂芬恩，他被海风吹的头发都乱了，与我眼神对视的瞬间，他只是神情无奈的摇了摇头。
——束手无措。
我默默地走到她们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外套披在塞蒂丝安身上。
塞蒂丝安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她只是不断地试图唤醒已经紧紧闭上双眼的郁金香夫人。
夫人的身体像是海绵脱水了一般，此刻只剩下佝偻的一团，满面的皱纹与枯瘦的小小的身体让她彻底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我听到史蒂芬恩在我背后不知对谁说话：“是您把她带上来的？”被他问话的人没有回答。
塞蒂丝安面色铁青，咬着嘴唇，不停摇头。
“我们还没输。还能赢——”
她像是窃窃私语般小声的神经质的叨念着，眼睛不停的左右游走，像是在搜索什么一样。然后忽然，她的目光盯准在我身上。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我被她一把拉住，紧紧的抱在怀里。她浸入过海水中的皮肤冰冷滑腻，我感到自己如同被蛇缠住一般。她一只手桎梏了我的喉咙，一只手环绕着我的身体。我一阵窒息，头被迫仰起，呼吸不过来。只感觉身体的血液凝滞了一般，眼前发黑。
——怎么回事？
我听到许多人在叫唤：“将军！”“苏尔——！”
但意识好像隔着一层薄膜，什么都听不清楚，也看不见。
甲板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气氛一触即发。
塞蒂丝安在我耳畔大声叫道：“我知道您的剑有多快。可再快也比不上法术吧？我的禁锢已经下在了魔王身上。如果我死，这就会变成一个死咒，永远缠在她身上。”
——禁锢？
我眼前有一道灰黑色影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伊难卢卡。我全身僵冷，好像即将被冰块包裹在内。意识渐渐远离。
人们发出恐慌的叫声。
“不是吧？！”有人高叫，似乎是肖恩。
“您想怎么做？”史蒂芬恩的声音也从远处飘来。
塞蒂丝安掐在我喉咙上的力气稍稍放松。让我喘了口气，眼前稍稍清晰了一点。
她陷入了一时的沉默，接着又说：“把军队撤出黎巴亚罕。现在就撤——”
我听到一连串脚步声响起。视野里出现了姗姗来迟的米耶莱普兰德卿。
——他来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