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莎从巷道快步走进上了热闹的街头。
此时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交流目前的信息。被卖报小童抱来的通报与快讯，立刻被抢购一空。
一张薄薄的白底通报顺着狂风刮到了塔莎脸上。她展开它一看，发现上面画着一顶被箭矢刺穿的皇冠，下面还有着黑标题的大字：女王被刺杀身亡？
她厌恶的把通报团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
而这时她凭借自己剑士特有的敏锐感官，发现身后正有人越过重重人墙，向自己走来。
她警戒的转过身。
“是谁？！”她先发制人，却在看到对方穿着的披风下露出的深灰色宪兵服饰时睁大了眼睛。
“塔莎中尉吗？”那人说着，一边露出胸口的宪兵徽章。
塔莎皱眉。“宪兵吗？”
——这些人找她做什么？
“请您跟我们走一趟。”这人说。塔莎机警的转过头，果然发现有更多的穿着披风，遮盖自己军服的人聚拢到自己身边。
她感到一阵不安，压低声音警告说：“我现在正在执勤中。”
“我们知道。也知道您的任务内容。”最开始接近塔莎的人说。这人看上去态度恭敬，但语气却相当强势，塔莎推测大约是队长级别的人物。“但是有一项更高级别的任务在等着您。”
——开玩笑。
“怎么可能……”
“我们是奉米耶莱普兰德阁下的命令。”这句话一出口，塔莎立刻僵住了。
她明白牵扯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开不得玩笑的。
于是不情愿的点点头。“好吧。我懂了。”但随之又感到担心，“那陛下她……”
宪兵摇头说：“您不必担心。这自有安排。”
塔莎半信半疑的跟着他们一路回到了戒备森严的医院。
医院门口还是围绕着一圈人。他们在从后门进入的时候，能听到记者咔嚓咔嚓的拍照声。
塔莎努力侧过脸去。不安的想到，这里有多少人都认为女王已死呢？而自己身为她的警戒队长，却没有起到半分效力……这么大的失职，她恐怕连弥补都难。
但塔莎现在却不怎么想到自己的未来前途，她一心都放在女王的安危，以及安稳局势的策略上。
她跟着宪兵一起上了二楼，转入一个医生办公室。
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申图？”她第一眼都没有看到卡佳，反而看到了正直直站在办公桌前的一身陆军赭色军装的申图。
多天不见。他变得更瘦了，脸上轮廓鲜明，脸色有些苍白。
在塔莎望向自己的时候，他没有转过头回应。
坐在两人正对着的办公桌后的卡佳以指尖敲了敲桌子，塔莎的目光立刻转到了他身上。
卡佳与之前的形象不符，此刻已经没有华贵的外套包裹，不再活像个移动的华丽商标。他穿着衬衫裤装，看上去干练且严肃。塔莎想起了国家公务员的经典模样。
卡佳盯着两人，目光沉静如水。其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让塔莎放弃与他直视。
“我就单刀直入的说了。”卡佳缓缓的说，“我现在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有足够实力的人来完成一项要紧的任务。时间不多，在你们的测试完成之后，你们其中一人将必须立刻动身执行。”
塔莎不理解的问：“您指什么？发生什么了？”
卡佳不耐烦的示意申图讲解。
申图这才转过头来对塔莎说：“加兰的军队越过边境攻占了伊德里瓦，现在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带领援军去往支援。”
——加兰……攻占了……伊德里瓦？！
她很想表现出自己的惊讶，但又觉得现在大概不能浪费时间，于是硬生生把句子咽了回去。
“可那也是西北司令部的工作吧？”塔莎质问。
申图摇摇头，不再解释。他说话时神态平静，双目无光。与塔莎记忆中的他有些不同了。
卡佳打断两人，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目光炯炯。“我只问你们两个问题，你们如实回答。根据答案，我会得出相应的结论。”
申图顺从的点点头。塔莎疑惑的望了两人一眼，也无奈的跟着点头。
卡佳姿势不变，双眼更加迫切的轮流盯着两人看。
“第一个问题：如果你们是驾驶马车的人，而你们的马受了惊吓，无法停车。在你们前方的分岔路口，两个路口长宽相等，各有行人。左边的路口有四个人，而右边则有两个。毫无疑问，选择任意一条路口的结果，都不会有一个行人活下来——你们选择哪一条？”
气氛瞬间沉默起来。
塔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误听。
“您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无论怎么选都是错误的。我会成为杀人凶手！”
听到她的话，卡佳并没有生气。他的外表看上去还是一副冷静到极点的近乎冷酷的模样。
他点点头。“是吗？你不准备做选择？”
“不准备。”塔莎立刻说。
卡佳冷冷的说：“很遗憾。时间不会停留在你做选择的前一刻。申图？”他转向申图，态度仍旧冷淡。
申图垂下头似乎一直在思考他的问题，此刻在问到他时，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低声说：
“我选择只有两人的路。”
塔莎惊诧的转过头。“申图？！”
——他说什么呢？！
申图面色自如，肩膀也没有丝毫颤抖。他语气平静，条理分明的说：“就像米耶莱普兰德阁下说的这样。时间不会因为你不选择而停留，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卡佳点点头。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他的模样与在听到塔莎的质疑时没有丝毫区别。
“你选择的原因？”他问。
“如果可以选择只有两人死亡，那就没有必要让四人死亡。”
——说得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卡佳又点了点头，没有表示意见。塔莎震惊的直盯着申图，好像已经不再认识他了一样。
而卡佳没有给两人任何喘息时间的又开始了问话：
“那么下一个问题：你的马车上坐着一个胖子，如果你把他踢下去，他就自然会挡住车轮，所有人都会得救。你会怎么做？”
——什么鬼问题？！
塔莎猛地转过头，盯着卡佳。她深吸了口气，仍旧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然而申图已经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他曾经千百次阻止塔莎类似的举动，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您的前提条件呢？这个胖子不会是个政治家、军事家又或者发明家什么的吧？”
卡佳说：“当然不是。他和路口的六个人的身份与价值没有任何区别。”
“那么我会把他踢下去。”
——不可容忍！
听到这个理所当然的回答，塔莎彻底火了。“申图？！”
“原因呢？”卡佳没理睬两人间即将爆发的战火。
申图眼睛直视前方，语气平静。“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四个人死要好得多。”
还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卡佳点点头。仍旧没有丝毫表示。“我明白了。”他又转过头去向着塔莎，“你呢？”
塔莎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静。
“我拒绝回答。我也拒绝站在这个房间里跟你们讨论这个问题。这是不人道的！申图，我没有料到你会说出这种话。你不知道每个人的价值都是平等的吗？你凭什么决定他人的生死！”
她觉得自己已经尽量保持理智了，但面对这个熟悉的人表现出不熟悉的一面，她还是无法接受。
申图垂下头，深呼吸了一次。终于第一次显示出与塔莎有着私交的表现。
“这不是我决定的。塔莎。”他说，嘴唇的蠕动非常小，像是在用腹语说话，“而且每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平等。”
塔莎缓缓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又望向卡佳。
“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她嚷道。
卡佳皱起眉头，一副头疼难耐的样子，说：“撒泼别在这里撒，出去说。我工作很忙。你们的测试结束了，结果我会另行通知。”
他做出一个“你们滚出去”的手势，但塔莎没有动，直到申图将她一路拖了出去。
刚一走出门，塔莎立刻甩开他的手，说：“你错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申图并没有反驳她。他只是平静的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错没错。但如果你认为错了，那就算错吧。”
他边说边走，已经从医院的二层走廊走下了通向一层的台阶。
在楼梯的平台上，塔莎三步两步跨下台阶，挡在了他身前。
她心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时刻都要爆裂燃尽她不能忍受的一切。
“如果连一个人活着的权力都不去保障的话，这个国家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
医院的玻璃窗紧紧关闭着，隐约可以看见围墙外层层包围着的人群。
医院的铁栅栏呈椭圆形包围内部的小花园，而人们就贴在栅栏外，有些人两只手抓着栅栏，头伸的近乎穿过了铁栏。焦急地像猴子趴在笼子上一样努力的向里面观望。
从这个角度看，人群就好像是一窝马蜂。连声音也像。
申图正在凝视着这个凌乱的蜂窝。
“塔莎。”他开口了，目光具有一种塔莎不熟悉的力量，那力量迫使她退后了两步，只能默默地听着他说话。
“国家的存在意义，是为了维护大多数人生存与幸福的权力。”
申图比她要高，身体看上去很瘦，少年时代经常被人说成是稻草人。可此刻塔莎忽然注意到，他比自己高，且手臂具有相当的力量。
幼年时代总被自己欺负的哭鼻子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那张颇有些少年稚气的脸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年人的苍白与消瘦。
塔莎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只呆呆的盯着他。
直到他绕过她，走下了一段阶梯，即将消失在走廊转角口。
“你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塔莎忽然大声对他喊。
申图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如果你觉得不再了解我，那只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看到全部的我。”
阳光照耀他的半身，另一半却湮没在黑暗中。
塔莎看着他冷硬的脸部轮廓，醒觉到年少时柔和善良的少年面孔，或许早已经消失在了岁月和战争当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