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底升起的焰舌逐渐扩大，在空中不断卷动着，大地也因此焦灼不堪。
这座火山的中心，随着支撑其存在的巨大法阵被人类的法师们破去、大半魔族撤回魔界之后，开始逐渐崩塌。一如《神言录》里记载的巴比伦巨塔，终将步入完全的毁灭。
在即将崩坏殆尽的火山中央，是一度被整个大陆所恐惧的魔王费时三年建造的魔宫。九重巨塔以七十二根黑曜石长柱贯穿支撑，六百六十六根尸骸骨链牵挂，倒悬在火山口，而在塔的顶端，也是最靠近火山之底的魔王宫殿里，此时只有魔王一个人。
银灰色短发的清爽男子坐在魔王的王座上，眼睛里带着的是落寞的笑意。他从王座之上站起身，长袍摩擦过钢铁王座扶手两侧毫无美感的地狱绘图，发出沙沙的声响。巨大的宫殿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曾与他共同度过漫长岁月的伙伴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抛弃了他，事实上，正是他半强制的命令，才让那些部下们不得不流着泪踏入了魔界的大门。
为一个将死之人抛头颅洒热血，是无谓的牺牲。他们应该活着，这份压抑应该留到很久以后魔界再被人类的世界需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会发挥出更加强大的力量。
时候到了。
他用手解开了披风的系带，带着黑色狐裘披肩的丝织物从他的肩头滑落，滑到他的脚边，堆叠成一滩，反射着宫殿里数只熊熊燃烧的火把的光，好像沉寂的死水。他褪去了魔王沉重的铠甲，其下的身躯与常人无异，甚至有些偏向瘦弱，在被分为部件挂在支架上的铠甲的反衬下，魔王的身躯更显瘦小。
只穿着简单白色上衣和黑色长裤的魔王，不，此刻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魔王了，他银灰色的头发黯淡，血红色的眸子也在这个时候转变了颜色，重新变成他很久以前的样子，久到他自己都忘了的，原本的摸样。
浅褐色和秋日午后阳光一样的头发，深邃而温柔的黑色双瞳。
男孩坐在了王座前的台阶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侧耳倾听。
他听见了整个寂静的地宫里开始的嘈杂，他听见一些人的争论，一些人的迟疑不前，一些人的哭泣和叫喊。然后，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声，那是魔王熟悉的皮革鞋子的声音，脚步声轻缓的像是一只蛇皮鼓轻灵的鼓点。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人类数十万军队也十分坦然的他，亲手割下昏庸之王首级的他，将罪恶之城燃烧成灰烬的他，以魔王的身份君临整个黑暗世界的他突然就开始紧张起来了。这种紧张让他自己也哑然失笑。
门被推开，而事实上从一开始这扇门就没有认真锁上过，总是等待着它要迎进门里的客人。那是一个提着剑的女孩，银色的长发被系到了脑后，变成了一束长长的马尾，直到腰际。她只是个普通好看的女孩，长着一双普通好看的眼睛，却不普通地吸引着魔王的注意。长年的锻炼让她的四肢匀称而有力，尤其双腿修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点的赘肉。从盔甲间隙裸露出的皮肤上，能够看到腹部一条已经痊愈的伤。一条再也无法恢复的疤痕。
看到那条疤痕的时候，男孩的心有一瞬间揪紧了。
“你没有在魔宫里设下伏兵。”
“我没有在魔宫里设下伏兵。”
“你根本不想杀死我。”
“我根本不想杀死你。”
“而我则不一样，独自一人走进这座宫殿，就不得不将你的头颅带回去。”
“是的，你是站立在世界树顶端的鹰（Verdrfolnir），而我是啃食树根的蛇（Nidhogg），按照预言，你会叼走我的眼珠，斩断我的头颅，拔去我的毒牙，然后将我的尸体悬挂在地府女王（Hel）的居所，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够让所有黄昏里战栗的魂灵得到安抚，以示世界又一次得到的拯救。”
银色马尾的女孩看着他说完，直到最后，才从男孩颤抖的尾音里，听出他藏在漫不经心语气里的……悲伤？
她有些不忍看见男孩这样的表情。
“这样真的很不公平，你死去，而我不得不背负杀死你的罪孽。”
“你和我都清楚，并没有谁能够得到真的公平，而现在，对于我来说，在最后的时候还能够和你这样单独相处，已经是当初那个选择对我的最佳的补偿了。”
他从台阶上站起了身，张开了双手，魔宫唯一的穹顶投下火焰色的光亮，照亮着他，好像此刻穿着单薄衣服的魔王只不过是舞台上微不足道的戏子。
“将死之人在此吸吮亡者的尸体，勇士啊，感谢你如约，独身而至。”
“是的，这花了我很长时间，说服那些随从们让我独自一个人进入魔王的殿堂，他们怎么也不相信那个残忍的冷酷的狡猾的魔王，不会在最后一层设置一个精巧的陷阱，一个终生的诅咒，或者一支埋伏的军队。”
听到这句话，魔王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很好的演员。”
“是的，你一直都是，我还记得七岁的时候我因为生病没能去成马戏团，你回来给我表演小丑表情的时候的表情。”
“那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得意之作。”
“是嘛，”女孩眼睛眯了起来，“拜你所赐，之后每次梦见的噩梦里都有你当时那张幼稚而扭曲的脸。”
“这算是对我的夸奖吗？”
魔王故意的俏皮，并没有换回他想要的轻松的回应。
两个人之间对话突然停止了一会儿。大陆上的吟游诗人喜欢将这种情形描述称为“有天使飞过身边”但是显然，这里是火山之下的九重魔宫，即使已经濒临破灭，再强的天使也会选择绕道而行。更何况，这里上演的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物语。
“我有的时候在想，纳格尔，如果你变得像魔王一点就好了，这样，在最后的时候，不管是你将我杀死，或者我将你杀死，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困难。”
“但是我终究不是那样的人，我作为一个魔王已经够累了，”纳格尔低下了头，浅褐色的头发落下了阴影，藏住了他长长的睫毛，“我想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是的，我知道。”
少女握紧了差点将剑柄落下的手，咬紧了牙关。
“跟你谈话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因为总能让我想起过去。”
少女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平复了自己心思的起伏不定。
“虽然现在死的时候是这样，不过你不用担心，一种特殊的魔法能在我死后继续保持伪装，所以我死了以后就又是银灰色头发和红色眼珠的样貌，直到我的头发和眼睛腐烂为止。”
少女提起了手中的剑，“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一步的。”
魔王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只是不想给人添麻烦，尤其是给你添麻烦。”
“一点麻烦都不行？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脆弱？”
“一点也不行。”
纳格尔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少女突然有些悲哀起来了。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面前，她曾经掰断红龙王双角的手也颤抖起来。她所有的强在纳格尔包含一切的弱里变得微不足道，让她想起来自己原来除却勇者以外，还是一个女孩。
“来吧。”
勇者的剑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穿刺着，以让魔王察觉不到痛楚的方式迅速杀死他。
长剑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轻松的穿过了魔王的心脏，从他的背心穿出，涌出的是如人类一般鲜红的血液。然后，名为纳格尔的魔王，以心脏被长剑贯穿的姿态，拥抱住了扑进他怀里的勇者。
勇者泣不成声。
“我爱你，安德莉亚，如我爱世人。”
安德莉亚闭上了双眼，紧紧依靠着，享受最后一刻的温暖。
“我也爱你，纳格尔，但因为爱你，我不爱世人。”
长剑缓缓从他的胸前滑落，带出的除了玫瑰般的鲜血，还有属于魔王的安详的灵魂。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故事，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光明必会驱走黑暗，勇者必然会斩下魔王的头颅——
如果故事真的曾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当勇者身边的侍从们，那些站立在了人类力量巅峰的人们，那些圣骑士，魔导师，刺杀大师，巅峰剑客，在等待了许久未能够迎来勇者的归来时，终于按耐不住，冲入了最底层魔王的宫殿，所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
全身覆甲的魔王，死于王座之上，手中狰狞的魔剑穿过了勇者的心脏。
而勇者以同样的姿态，手中的长剑穿过了魔王的胸膛和他身下的钢铁王座。
王座之上的穹顶照下的光亮让这一切都显得神圣，没人敢去触碰这最后不可侵犯的安眠。
就在所有人从魔宫中走出的十数秒后，整个魔宫开始了最终的坠落。
巨塔随着碎裂的黑曜石柱，与断成无数截的尸骸锁链一起，沉入了火山的中心，成为了勇者与魔王两人合葬的坟墓。
——这是个，不管怎样，魔王必须死去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