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与小胡子(上)

作者:荆楚 更新时间:2021/1/19 18:48:26 字数:3028

这是我听过最孤独的笑话:

某日清晨,拿手机在地铁站前与上司隔空争吵,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大叔过来问我,“为什么你们手机能听见别人的声音,而我这从来没有?”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便用新买的苹果换他取口袋仅存的一枚硬币,很快保险推销员、游戏公司销售、中国电信、房地产商和茶叶推广陆陆续续打来电话,他又把手机还我,没有索取作为交换的硬币,转身离去。

为何有人祈求恋爱,为何有人祈求发财,为何有人祈求名望,为何有人祈求幸福。

直到死后我才明白,前行的列车挤满乘客,彼此却距离遥远。

于是,我,A,一个死去的、存活的灵魂,毅然前赴地狱寻求归属。轻飘飘的旋转阶梯望不见尽头,灯火摇曳间偶然几缕淡蓝色焰火,仆从说如果灵魂湮灭,剩余能量便聚集块状,四处游走。

“我们也会消亡?”

“当然,永生不符合物理学原理。”

“那重刑犯,比如我,为何不自尽以摆脱两千年煎熬?”

“因为没有必要”,他漂浮的身躯内部传来精神波动,似乎取笑我无知,“死过一次的家伙不会想死第二次,灵魂状态时间挺好混,又有机会转生,何必呢?”

原本打算浑浑噩噩摸鱼两千年的我浑身一震,居然可以转生?提及人间憾事,A最后悔之事莫过于标新立异远离群体,二十一岁仍未享受鱼水之欢,若有来生,必然三妻四妾、酒池肉林。

“感官刺激乃人之本性,商纣王可以享乐,凭啥俺不能。”我一面乐观地安慰自己,一面抵达目的地,推门而入。

黑漆漆的古铜色大门古朴庄重,似乎很多年无人踏足,尘埃与门把手几近一体,蛛网环绕甚是可怖。我没有感受到重力,却被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所束缚,正如曾经我对父母训斥的那样:“时代在进步,你原地踏步,就会死亡。你们永远觉得网络是害人的东西,可不会常常有别人帮你修理。”赚时代末尾老人的钱实在太容易了:哪怕拌动一根数据线,也得上门服务解决问题,稍良心点收个上门费了事,图利则把整体设备里里外外换个遍,数以十倍争取利润。他们因时代而富裕,狂妄自大地以为踏入上流生活,骄傲自满、奢侈放纵,对社会全貌一无所知,活在最舒适的小圈子里,为默默无名自怨自艾。最终,才能难以适应潮流带来的财富,数十年累积不断贬值,不久一贫如洗。

“既然身为灵魂,可否瞧一瞧人间父母模样?失去一个二十一岁的儿子,想必日子很难过了。”再怎么无情,好歹曾为人子女,自然有几分牵挂。

“当然可以”,出乎意料之外,仆从轻易地首肯,不过凡是必有代价罢了。“最低一百冥浆点,两个小时,毕竟大家都想看看子孙后代嘛,人之常情。这两个小时里你作为灵魂可以零距离赴往任何地方哦。”

“冥浆点?”

原来亡魂并非不死不灭,我们的存在需要精神能源支撑,这种能源就叫做“冥浆”,需要亡魂将意志伸入冥浆汲取,通常每小时采集一枚冥浆币,三枚冥浆币能提供二十四小时活动所需能源,能量可以交易。如果自身能量匮乏,精神将自动锁闭,缓慢地从空气中吸收零散的魂质,通常持续三个月之久。其间过程十分痛苦,因此即便恶贯满盈的地狱人,也绝不愿坐以待毙。

交代种种事宜后,仆从示意我独自进入,他还得迎接新的客人。我满怀留恋地眺望来路,数米之隔的烛光与涓涓细流交相呼应,只见烛火,不见尽头,颇为阴森。料想未来少有机会自如活动,我便俯身挑一处显眼湿地,大大方方刻上“为时已晚”四个大字,以诫后人。

世人观“地狱“二字,便以阴森恐怖形容,但问起谁真去过地狱,则左右推脱,借口玩笑而已。久而久之,错误的潜意识使我真以为地狱四处散布着游荡恶鬼,故畏畏缩缩踟蹰不前。然而当我鼓起勇气推开监狱大门,耀眼地淡黄色光芒与眼球正撞满怀——这哪里是地狱,分明比天堂更天堂!路边左右两排齐整的松树挂满大红灯笼,脚踩彩色石砖路,久违的脚踏实地感从足尖蔓延至全身,前方约三百米,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古典尖顶建筑牢牢吸住眼球。过去我仅从书本瞻仰,如今亲眼所见甚是宏伟、优雅。夜半时分,灯火通明,虽不闻行人往来,却颇感浪漫。萤火虫,这种久负盛名而少见的装点生物飞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里,寂静无声。

于是渐渐放肆起来,潜心研究灯笼工作原理,为确定猜想,我将手指伸入其中,既无灯泡,也没有电流刺痛感,大概地狱能源运作方式与人间区别甚远吧。

直到沿途饰物被揣摩了个遍,我才堪堪抵达那栋古典建筑门前,朴实无华的酒馆二字令我倍感温暖——想必今晚能安然入眠啦,即便身处地狱,A也得好好工作,争取尽早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不可辜负上帝期望呀。

“呕……”

A的社会型人格冒出令A作呕的念头。

酒馆老板正值中年,油光满面,虽不复往日精力,也与大腹便便绝缘。他见我入内便递来免费啤酒和花生小菜,“多年不见新人,大伙儿都好奇呢,这杯我请!”随即数十道视线先后投射周遭,将我完全笼罩。A极少参与群体性活动,毫无众所瞩目的经验,顿时尴尬横生,只得门口把啤酒一饮而尽。

等等……不穿军服第一眼还真没认出来,这帮酒客居然个个是人间大名鼎鼎的存在,名垂青史亦或臭名远扬——都不重要了,能和他们共处一室是全天下男人的荣幸。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莫洛托夫、格奥尔基·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阿道夫、里宾特洛甫、古德里安……你们怎么在这儿?是我眼花?”

相较黑白照片,真实的慈父冷峻、沉着,目光充实有力,凡被他目光黏住,潜意识便一片空白。方正脸,颧骨很高,浓眉细眼,简直天生大权在握的面相。由于经常叼烟斗,标志性大胡子沾满烟灰,方才我正凭此看穿他身份的。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儿?你既然同样来到这里,或许不比我们高尚多少罢。”大胡子会随他说话微微颤动,格外有趣,倘使不知晓其所作所为,大约会觉得是个慈祥的老父亲呢。

而大胡子对面的小胡子则考究多了,哪怕身处地狱、脱掉军服,也披着干净的黑色呢绒大衣,袖口、领口、胡子茬洁净锃亮。发泽光洁,定是平日精心打理,衣物找不出半分褶皱,远远看去比照片俊俏许多;眼睛很大且略微突出,饱含令人讶异的通透蓝色,仿佛有股催眠人心的魔力。

“我和诸位一样,具有比较灵活的道德底线罢了。”倚靠酒馆柜台的A振振有词,毫无廉耻,“他们是人,是数字,是伟大的国家意志献身者。而战争源于一部分人让后代幸福的愿望,何罪之有?”

我机智回答登时引掌声阵阵,大胡子称赞我远见卓识,愿意邀请鄙人加入布尔什维克;小胡子觉得我乃可塑之才,当即要送一枚铁十字勋章;莫洛托夫觉得这小子可以指挥西线;里宾特洛甫则递来小半杯葡萄酒,问我愿不愿合作。

这帮搞政治人的话没几句可以信赖,多少存在控制利用的阴谋,于是我用历史记录员的身份推脱,反愈发使他们好奇。

“历史记录员?我们这帮人底裤还没被扒拉干净嘛。”

“唔……总之还有很多问题啦,尤其您本质想法,人们可以还原真相,却无法彻底复原感情。”我无比感激地狱语言统一的政策,使得平平无奇的大学生能与旧国家一把手畅通无阻地交流,“斯大林先生,有兴趣聊聊么?为苏维埃干杯!”

“问他作甚?论世界漩涡中心当属德意志!”不等大胡子回答,小胡子便嚷嚷轴心国才是二战主导者,我告诉他并无先后分别,之所以先邀请约瑟夫·斯大林同志,仅仅因为他站在右边而我是右撇子罢了。

“不胜荣幸”,慈父出乎意料地满口答应,大约地狱几十年早磨平冷峻刚毅性格,凡事看得开也不计较是非成败了。

大厅中央,几个党卫军军官正和格鲁吉亚老兵划拳喝酒,他们为之而战的国家已然灰飞烟灭,仇恨再无理由;乌克兰人比较安静,两只座角落谈论生前奇闻轶事,声音虽大却干不扰旁人,一瓶瓶伏特加就煎鱼入腹,当真配“二毛”称号。朱可夫原准备跟随我们一同入室,遭领袖断然拒绝,“都是死人啦,不会有问题。”便落寞地转身离去,我喊住他瞧瞧说日后也会采访二战名将,前者脸色才稍稍缓和,看来元帅名不虚传,故亡几十年,仍旧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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