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与小胡子(下)

作者:荆楚 更新时间:2021/2/19 20:39:27 字数:4112

斯大林父亲是农民出身的鞋匠,想让他继承手艺,母亲则是农奴的女儿,1937年7月逝世,期盼他成为东正教神父。我不清楚眼前这位名为钢铁的男人是否会为亲人离世感伤,唯有洁净老旧的棉袄里能瞧见专制独行的信仰。根据苏联官方资料,他死后遗产与普通工人无异,但令妻子流产数十次者可谓风毛菱角。难得机会,自然将疑惑一并抛出。

“您好,同志”,我友好的伸出手,胸前徽章一道金光闪过,光盘赐予其永久记述能力,可完美录制谈话情景,以供来日整理文章。“斯大林先生,我很好奇,时至今日您是否后悔当初快速工业化的冒进政策?”

“为什么后悔?没有工业怎么打德国人?”

“即便打赢,苏联也解体了,而解体时闹得最欢的就是乌克兰人,无论苏联初期夺取乌克兰地区粮食亦或卡廷森林惨案,最终都成为民主自由宣传的把柄。”

“我们赢了战争。”

“也输了战争。”

他沉默地瞧着我,说道:“下一个话题。”

“您是否对大清洗保持疑虑?显然您曾误伤忠心耿耿的支持者、经验丰富的一战将领、以及流亡海外写写文章并无实权的托洛茨基。若他们尚在,且您能处理好内部关系,想必卫国战争不会那么艰难,甚至德国人都不敢向西发动进攻。”

“当时情况不在我掌控之内。”

“可您是领袖,大权在握的领袖,那些人凭您的名声实施暴行,您怎么能无动于衷?”

他再次沉默,似乎不愿过多提及,“聊聊别的吧。”

作为从爱尔兰到契丹,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军事爱好者,自然要和最高指挥官争辩一番,国家战略、战时方针洒洒水啦!

“马后炮而论,您不应该执着于列宁格勒,芬兰那块北欧小地方不值得作为战略要地。遏制轴心国扩张仅需抢占石油要地,索要罗马尼亚油田是应该的,但……”

“将战略重心转移至南部,放弃死守列宁格勒计划,转而控制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

不愧是慈父,庞大的战略体系一眼看透。

“正是如此!打通中东通道,一支南下北非,一支据守伊斯坦布尔,黑海舰队得以解放,共产国际可得到充裕空间协助南斯拉夫、意大利的敌后游击队,而巴尔干狭长的海岸线使德国人无暇顾及前后,亦或联合希腊,在索非亚一带逼迫轴心国陷入山地游斗,待时机成熟,东南夹击打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让冗长的战线分散轴心兵力。则天下可平,大业可兴矣。”

“没错!我原计划正是如此”,他嚯地站起,在桌子旁来回踱步,“切断土耳其补给线,夺取罗马尼亚油田,纵使北欧源源不断供给钢、钨,缺少燃油的飞机坦克不过铁疙瘩一个!”可他又颓然瘫椅子里,无奈道:“可惜……内务分散大量精力,还是依他们进攻芬兰……”

“他们?”

“苏联并非谁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很多年轻人都以为我大权在握,呵呵,如果真凭我一人意志发动大清洗,恐怕地狱二十二层也容不下咯。”

“您的意思是内务部不完全服从您管辖?”

“我什么都管,又与沙皇何异?”

大胡子从衣兜掏出一枚木制烟斗,眯着眼吞吐云雾,我一面惊奇地狱竟有这般奢侈品,一面暗自揣测当年大清洗内幕。本由列宁一手建立的肃反委员会,不信任靠政治斗争上任的斯大林,大抵情有可原,想必内部某些怨恨托派分子,借斯大林之手铲除异己——毕竟鱼龙混杂的布什维克,指不定就有马赫诺忠实追随者呢?社会人多多少少存在双重思想哦。

“那您觉得社会主义可以建成么?”我抛出最后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

“咱在地狱,书记,您大可不必顾及周围意见。”

“这……”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一株摇曳的百合,如果当年政治斗争如今日这般犹豫,或许红军之父最终不至于流亡墨西哥罢。看来超甲级战犯A有必要亲自开导纠结的慈父咯。

“您喜欢抽烟吧?”

“完全正确。”

“您觉得自己读了博士,能戒掉么?”

“不能,说不定抽得更狠。”

“事实如此,学识无法改变根本倾向,即便那种倾向是有害的。人类什么时候能摆脱香烟,就什么时候能步入共产社会。”

“你认为不可能咯?”

“是您觉得自己离不开香烟呀。”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心知肚明。约瑟夫转而和我谈论当今世界局势,原来久居地狱的同志们仍有无数千奇百怪方法知晓地上的事情。他为之守护的国家已然成为历史,于是自然而然聊起我生前所在。

“我看你们那也不好过噢。”

“大约是集体主义通病——建国初还蛮好的,后来敌人渐渐安分,大家读了点书,人心就不齐啦。”

“说实在,谁晓得赫鲁晓夫会那样做?”

“如果当年您更果决一点,直接干掉玉米帝、勋章帝,指不定苏联能苟活几年。”

“那我真成实实在在的暴君了,哈哈!”

他非但没有恼怒,居然愉快地笑出声来,好像二十一世纪种种评价指向的并非约瑟夫·斯大林,而是那个岌岌无名的鞋匠儿子。他继而提及一些难以过审的命题,例如布尔乔亚与社会民主主义、阶级运动观点等等,尽是我闻所未闻的新颖哲学。短短几分钟,世界观天翻地覆,大约以客观地灵魂评判,才能免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限制。

“例如刑法,我们当年搞不好,你们现在没做好”,他诚恳地反思道,“相反,我们敌人,美利坚,至少某种层面比我们要好,法律一定要凌驾权力至上,即便付钱可以保释,改过可以减刑,也不应受公职人员权力影响。我们的媒体常常随政治走,久而久之大众便缺乏对公职权力的基本监督,如今信息时代,媒体若能绝大部分自由,或许比国家宣传更为有效。”

接着他提出三种观点,“集体主义如果还想走下去,必须使权力流通,绝不能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和他们后人统治群众,因为当人通往更高地位时,内心和理想会受到权力腐蚀,我检讨,彼时都以为旁边人都害自己,想把他们脑袋绑在自己手边,却忽视科学进步潮流,竟变成灵魂才想通:一个五十岁市长,见识与思想几乎不可能比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进步!”

A从小生活在无烟家庭里,平生最憎恨烟鬼,闻其味便脏腑翻滚,不住咳嗽。斯大林观之,遂放下烟嘴,继续高谈阔论。“其次,政治正确与双重思想是权力固化的必然产物,我们曾以为教育能使人积极、心胸开朗,然而当身处其中,那些自以为高尚的知识分子,争先恐后攀关系、评地位,无法解决群体性政治暴力的政体,均不可能长久。”

“李森科?”我知道他意有所指,李森科主义一手导致大量科研人才朝自由主义传向航行,谁能预料shzy会不会出现下一个李森科呢?

“科学绝不能沾染政治,是我插手过多了。”他似乎仍为当年决策惋惜,不过顷刻间又提起精神,侃侃而谈,“教育使社会更趋于理性博弈,而理性群体的产生有时反倒造成恶劣影响”,他举了一个一九三六年的例子,“西班牙内战期间,来自世界各地的左翼知识分子踊跃支持,他们信誓旦旦地宣称:无产者必将胜利,结果心怀鬼胎的安那其疯子未等共和军雄踞马德里,就断然分道扬镳,人民阵线最终死于内斗。不同的人学习同样的社会理论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乃天性使然。你们那有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这个意思罢。”

对于威权领袖一番见解,我发自心底表示佩服,敢于将血淋淋的尖刀对准自己的掌权者可谓万中无一,当然,其中不包括大胡子,此时此刻我眼前的仅仅是一位受折磨的灵魂,名叫“约瑟夫·斯大林”。

长篇大论言尽,我们开始提及家乡,如今格鲁吉亚已然独立,水资源丰富,以勃尔热米和茨哈尔土勃的温泉闻名于世;盛产石油和锰矿,旅游业缓步提升,却无法遏制经济衰落。我的家乡也不是约瑟夫·斯大林认知里那个贫穷而团结的东方国度了,人们各自为战,光明正大地从集体谋求个人利益,全民泛娱乐化,头条不是外国水深火热就是某某明星出轨,距离美丽新世界越来越近了。

“你不喜欢,为何仍呆在那里?”

“一个人可以存在独立的观点、信仰,但无论如何,他只有一个祖国”,我无奈地告诉他,自己并非那种祖国不够发达就移民国外、若干年后子孙后代再享受侨民身份的懦夫。哪些缺陷,哪些需要改变,我来做就好,可惜没活到声名鹊起的时间。

伴随一阵沉默,他拿出高脚杯,浅浅的斟一小层,“为你我偶遇地狱干杯!”

其实我们之间仍有许许多多的话题可供谈论,诸如布哈林、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如何避免集体主义的官僚主义形成等等,可莫洛托夫忽然闯入,告知我领袖需要休息,当事人则无奈地笑笑,随他离去。

大堂仍那般喧嚣,小胡子不知所踪,手下党卫军和国防军军官们跳起交际舞,丝毫不顾及形象;乌克兰人满脸冷漠地坐在角落里,手持一幅画像窃窃私语,远远眺望,大约是玛赫诺的轮廓;朱可夫将军失落地嚼着大列巴,如果此时此刻我告诉他那个击败寡头建立的联盟又回到寡头掌控之中,又不知勾起他多少伤感。

能记录言行的勋章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无形的意识告诉我:关于约瑟夫·斯大林的记录勉强完成,上帝没觉得满意。作为新手,A过去半个时辰努力换来价值二十冥浆币的报酬,倘使接下来三次完成度无法达到理想要求,我将面临被解职的风险。

可是,我也曾是人类,怎么能够残忍地戳穿导师编制的谎言?苏联历史学者们分析早已鞭辟入里,只终究难舍得情面扼杀理想与圣洁。他们认为无所不能的导师,在革命成功后的几年里,和他弟子们形成新的霸权统治。他们瓦解富农,使穷人获得土地,却屡屡提高税收,乃至动用军队征收劳动者所剩无几的粮食;起初答应工人的志愿劳动与按劳分配渐渐随着劳工短缺变成强迫,混乱的管理使得平均分配都成为一种奢望;底层人意志逐步被“代表”取代,生产政治化、教育政治化、科学政治化,主义开始变成生意,曾经坚持自给自足的天才,无奈开放贸易,用资源换取重工业,宣传生产资料公有,实际呢?整个国家成为少数群体的玩具,连最初支持他们起义、帮助建立政权的水兵们,也参与到反对派之中。群众很简单,谁让他们收益、工作比例高,就跟谁走。

时代变了,人民却还是原来的人民,只要亲戚当官,便能从中抽取源源不尽的利润,你有能力,他有知识,我有关系,这就是社会。

他们没错,理想主义者当然要用更理想化的管理手段;他们那个时代的保守派没错,哪怕无产运动,结局也会形成新的政治寡头;民众更是无辜,他们被领袖灌输神圣的理想,却备受生活欺骗。

我甚至可以断言:“苏维埃建立之初,就注定了它的灭亡。”当然,这句话适用于所有国家任何政党一切意识形态,如果谁觉得某种制度可以千秋万代,那他不是蠢就是坏,建议多看看《三国演义》。可如今,大胡子只是地狱十九层千千万万的亡魂之一,那个雄霸一方的国家早与他无关,留后人扼腕叹息罢。中国人的性情总是调和的,如同此时此刻我走在马路中央,小独木桥决计不靠近。身为人类,我展现出犹如耶稣的怜悯与同情;身为地狱十九层的刑犯,我心知肚明:呆这儿的没几个好东西。

——因为在临近的村镇里,我见到一群又一群更加疯狂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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