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琳醒来时，蒸汽列车正穿行在西顿州与戈塔蒙州边境的崇山峻岭中。时值深夜，列车从河谷上方的铁架桥上呼啸而过，凭借着凛冽的月光，爱琳得以看清隐藏在昏暗山崖间那些早已无人居住的坍圮房屋，一具具仿佛空壳的尸骸，无声凝望着短暂穿越山谷后又重新驶入黑暗的铁皮怪物。
“哐当哐当”的噪声在山谷里回响，对于习惯了旅途的人来说，这节奏规律的声音反而令人昏昏欲睡。
爱琳端坐在座椅上，她睡着的姿势和醒着的姿势没什么不同。一名乘务员路过，打量了一眼这个独自乘车的黑裙少女，目光在她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纱巾和盖住一只眼睛的灰白头发上停留片刻，露出怪异的神情，随即又自觉失礼地露出尴尬微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对于这种目光，爱琳已经习惯了。这个人没有上前来询问为何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子会独自乘车旅行，她就已经在心里默默感谢了。
爱琳抬起目光，向这节车厢看去。左前方一对夫妇面对面坐着睡着了，在母亲旁边空出来的位置原本是他们儿子的；在靠近门处，身着制式风衣的二男二女坐姿端正地浅眠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将他们惊醒；在爱琳对面的位置空了出来，原本应该坐在那里的中年肥胖男人不知去向。
在爱琳睡着前，这个肥胖的猥琐男人一直在试图向她搭话，直到被路过的乘务员警告后才假模假样地安分下来，双眼仍旧不停地在爱琳身上游走，浸了油一般令人感到黏腻。
“睡得很舒服嘛，当这里是自己家了啊？”
一道略显不快的声音响起，在爱琳眨眼之际，一个黑发女人坐在了那名肥胖男人的座位上。在列车昏黄灯光下，女人的脸却宛如死尸般煞白。一双幽绿色的眼睛从深陷的眼窝里射出足以引起动物警觉的精光，直直地盯着爱琳的眼睛。
即便这样，女人仍旧很美。一种死寂的、安静的美。即便这女人本身并不令爱琳感到安静。
见爱琳看向自己，她又说：“这个胖子看你的表情简直像流浪狗看见了鸡腿一样，恨不得把你剥得鸡毛都不剩下。你倒好，睡得跟死猪一样！”
“睡不睡，他都会看。”爱琳淡淡地说。
“你以为他不想动手？”女人嗤笑，“他是怕被人发现，才一直拖到现在！”
爱琳望向车窗，望着上面反射的自己，说：“西莉丝，你害怕什么？这具身体，没有人会感兴趣。”
西莉丝脸色一沉，身体前倾，双臂撑在爱琳脑袋两侧，向她压迫过来，说：“不管再怎么不像样，这也是我的东西，你别搞错了，林柒。”
西莉丝只有在真正生气的时候才会叫自己林柒，爱琳知道。所以，现在的西莉丝，是真的在生气。
“我明白了。”爱琳移开视线，“那个男人去哪了？你说他在等待机会向我……向这具身体动手，为什么没有？”
爱琳目光穿过西莉丝的身躯在车厢里游走，乘客们依旧在熟睡，男人和小孩都还没有回来。
“哼，”西莉丝坐了回去，“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事。”
“说吧，我听着。”
西莉丝嘴角微勾：“爱琳，这辆列车上，有怨灵。”
“何时出现的？”爱琳起身，穿过车厢走廊。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完全被列车的噪声掩盖。
“就在刚才，我想叫醒你，结果你自己醒了。”西莉丝耸肩，虽然她在爱琳身后，爱琳并不能看见。
“因为血的气味扰乱我的梦了。”
“你是狗么，我怎么没闻到？”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鼻子。”
“这不合理，明明我和你共用一个身体。”
“所以说你根本没有鼻子。”
爱琳没有张嘴，但她的声音能够轻易地传递给西莉丝。
西莉丝似乎有些挫败，她发现在对这具身体的利用率上，自己竟然没法比爱琳做得更好。
“你前世肯定是一条狗。”西莉丝得出结论。
爱琳没有反驳，因为有人跟上来了，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脚步很轻，也很稳，走路的过程中打了一个哈欠，似乎刚刚睡醒。
是靠门坐的那四个制式风衣之一，并且是名女性。
爱琳站定，那个人走到她身后，也停住了脚步。
“嗯……有人吗？等会儿吧。唔……”那人自言自语完，又像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发出吸气的声音。
空气中的血腥味到这里变得最浓，而面前是厕所，门关着。爱琳目光下移，在深色的地毯上，有血迹从厕所一直延伸向下一节车厢。
“小妹妹，我叫拉维尔，你穿得真可爱，是一个人坐的火车吗？”自称拉维尔的女性用和善的声音向爱琳搭话，但她显然没有注意到地上的这串血迹。
爱琳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推了推厕所门。有什么东西在后方抵住了，但并不是门锁。爱琳稍微用力，门开了一条小缝，空气中的血腥味骤然变得浓稠起来。
爱琳本想用力推开，却在察觉到身后那人的动作后顿住了。一双手伸向了她，将她迅速抱起。爱琳没有反抗，看着这个叫做拉维尔的年轻女性将自己放到她身后，然后挡在厕所门前，露出严峻的神色。
拉维尔用手敲了敲门：“您好，请问有人在里面吗？”
无人应答。
拉维尔回过头，看了身后的爱琳一眼，脸上展开一抹苦笑：“那个，小妹妹，麻烦你去隔壁车厢用厕所好吗？这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爱琳微微点头，向下一节车厢走去。见爱琳关上车厢门后，拉维尔回过头来，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厕所门撞开。昏暗的灯光下，伴随着猛烈冲鼻的血腥味，一具肥胖男人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身后的车厢变得一片混乱，爱琳听见拉维尔在呼唤同伴的声音。他们应该是什么官方机构的人员吧，厕所里的尸体落地时发出的声响很沉，是那名原本坐在她对面的肥胖中年男人。
爱琳不需要去看那个厕所里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必要。西莉丝已经告诉了她，怨灵并不在厕所中。
而牺牲者，也远不止他一人。
爱琳看着另一节车厢中瘫软在走廊上的乘务员，慢慢靠近。周围的乘客仍旧在酣睡，没有注意到这名无声无息死去的乘务员，以及从他体内流出的鲜血。即便这滩血已经蔓延到几名乘客的脚下，苍蝇在尸体上铺得像一层薄薄的毯子。
“火车上睡觉真就这么舒服，有人死在身边了都没醒？”西莉丝蹲在尸体前，眼睛却是望着旁边酣睡的乘客，表现出难以理解。
爱琳走近，苍蝇受惊飞了起来，但很快又念念不舍地落了回去。
她看了一眼尸体，说：“喉咙被割开，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法很专业。死亡前应该是像你一样蹲着，没有做出任何挣扎。”
“像我一样蹲着，被割喉？”西莉丝用手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凶手是个小孩？”
爱琳正想回答，身后车厢门忽然被打开，一群人的惊呼吵醒了这个车厢里的乘客，而随即，更大的骚乱因乘务员的尸体被发现而产生。
爱琳后退了一步，接着再次被一双手环住腰部抱了起来。抱住爱琳的还是拉维尔，她将爱琳抱着远离尸体，而她的另外几名同伴则越过她俩上前查看，旁边一名乘务员正在试图用车厢电话联系车长。
“小妹妹，别怕别怕，没事了，姐姐会保护你的！”拉维尔见爱琳一动不动，以为她吓坏了，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脑勺。
西莉丝躺在行李柜上，摇了摇头：“真想知道她看见你的脸后会做出什么表情。”
爱琳翻了个白眼：“十分钟前你还在因为我对这具身体的发表的言论怒不可遏。”
西莉丝邪笑：“我更喜欢看别人吃瘪，尤其是像这种正义感爆棚、爱心泛滥的女人，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抱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会不会尖叫出来？”
无聊的趣味。爱琳想。
“关于这个怨灵，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应该是附身型，”西莉丝说，“某种条件达成后，怨灵出现在了火车里，并附身于一个孩童身上，借用孩童的身体来实施杀人。”
“听起来和我很像。”
“没错，和你很像。”西莉丝露出一抹奸笑。
爱琳轻拍拉维尔的肩：“放我下来。”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拉维尔将爱琳放到地上，自己也蹲下来，关切地望着她。
答：“爱琳。”
“你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同行的大人？”
“没有。”
爱琳一边回复，一边留意着旁边的乘务员。此时，乘务员已经接通了列车长的电话。
“报告列车长，第四和第五节车厢发生了凶杀案，我们一名乘务员，还有一名乘客遇害了！”
“……”
“凶手还没抓到，不过来自联邦查案司的调查员正在帮我们稳定局面……”
“……”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全力协助他们……什么？孩子？”
爱琳将视线转向他。
“您说有一个孩子跑到车头去了？”他问。
爱琳闭上双眼，过滤掉周围的杂音，听见了从听筒中传出的列车长的话：“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现在被带去了二号车厢找父母，你那边有空也去问问，看看有没有谁丢了孩子。不过注意，安抚乘客为第一要务，不要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实在不行，我就让他在车头待一会儿，起码比乱跑要安全。”
“好的，我知道了列车长！”
乘务员挂断了电话。
“爱琳，爱琳？”拉维尔以为爱琳在走神，向她挥了挥手。
爱琳看向她，眼角一弯，露出彩虹般的笑意：“姐姐，不用管我，你去忙吧，我自己没事的！”
西莉丝忽然出现在拉维尔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眯着眼上下打量爱琳，像是见了一幅抽象画般露出怪异的眼神：“装得还真像个乖小孩，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