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人毫无怨言地戴着枷锁，野蛮人则决不肯向枷锁低头，他宁愿在飘摇中享受自由，也不愿在安宁中遭受奴役。”
——让-雅克•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1754年
格里芬•沙东斯基，亦即“烧瓶小人”一点都不小，是个身高两米有余，体重两百七十磅的肥壮巨汉。朱利安也有一米八出头，一百七十多磅，在他面前好比小孩，更不要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贝丝，简直是个小鸡崽。
他头戴兜帽和护目镜，身穿下摆长到膝盖，用保密材料制成的罩衣——美其名曰“专用工作服”——上面到处是无法洗刷的漆料、燃油和残余炼金介质，也许还有经年累月的食物残渣。这些东西在罩衣表面凝结、混合，调和出一种极其恶心的渐变色，介于棕黑和淡粉红色之间，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法门成员当中有一条不成文的默契，不要在未做准备的情况下靠近“烧瓶小人”的工作服一米以内，以避免强刺激性气味引发呕吐、休克、中毒等多种不良反应，参孙馆医师们的精力是有限的。
并且炼金派系有传说言，以“烧瓶小人”工作服的原材料为基础，按比例调配某些炼金废料与原材料混合，得到的物质对一切类型的破坏都有相当程度的抵抗能力，可说是刀枪不入，但缺陷是其挥发性气味对人体有极大危害，且不能以魔法遏止。
而这众多传说的主人，现在正平平常常地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俯身看着两人下棋。
他突然说道：“贝丝，你不能让着朱利安吗？”
漂亮的少女龇牙一笑，摇了摇头。
朱利安强笑：“不用了，我和她说过不用照顾我的水平，况且我还是先手。”
格里芬看看棋盘上寥寥几枚黑色棋子，再看看一旁苦思冥想的朱利安，大笑起来：“朱利安小子，你不知道，我家贝丝最擅长的是白棋！”
“你怎么能说出来呢！”少女仿佛一下就不高兴了。
“哦，我道歉，你们继续。”大汉举起双手。
“说起来，您之前找我有事？”朱利安一脸疲惫地挪动战车，碾压了威胁黑王的白色骑士，然后无奈看着自己的战车被白色皇后踏于足下。
“是的，等你下完这盘棋再说。贝丝在我这都快待得发霉了，也没什么人能陪她玩。”格里芬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布幔——然而这里是山体之中，所谓窗户，不过是通风函道而已。
一局棋尽，格里芬对朱利安说：“这次影卫行动的装备，依旧由炼金派系负责，关于你们队伍的分工，想来你已经知道了？”
“对，Ä组和Ë组。”
“好，那么……按照九席法王、‘暗影之誓’特别评议会和大法师评议会的共同意见，”格里芬顿了一下，从罩衣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份文件，“嗯，按照文件……我要提前告诉你，你在本次行动中被分到Ë组。又及，你将负责操纵并检验炼金派系的新成果，战争巨像，代号‘载人战术中枢β式’，通称‘亚兹拉尔’。”
“什么？”朱利安完全没有听懂，“‘战争巨像’，什么新成果？又要做什么躯体改造？”
“并非那样，简单地说就是，”格里芬解释，“你被指派为一种新式炼金造物的使用者和测试员，一种大型战争机械，没有自我神智的人形。和我们在你身上做的改造不是一回事。”
“哦，为什么选我来？”朱利安问。
“通常而言，人类没有足以操纵战争巨像的力量，使用魔法增强的力量又不足以持久，交由所谓的智慧魔偶操作，则难以保证其理解能力和应变能力。”贝丝听到这句话，气呼呼地鼓起面颊，把头扭到一边，而格里芬假装没看到。
他继续说着，打开办公室的门：“想来想去，也只有‘灵魂傀儡’能够胜任这个工作，并且这个也是任务，不能拒绝。”
朱利安跟在大汉身后走出房间，而格里芬转个身，又从未关的门探进头来问：“贝丝，你跟我们来吗？”
少女抱着手臂想了一下，马上从座位上跳下来，跟在他们身后小跑出房间，荷叶装饰的裙摆起落。而朱利安一脸淡然地熄灭指尖火苗，将举到嘴边的烟斗塞回大衣里。
λ层，赫伦馆。
虽早已入夜，但这个放满炼金设备和机械造物的巨大厅堂依旧灯火通明，仍有许多人在专心进行自己的工作。
朱利安站在十五米高的支架之下，仰视着沉默。
支架里的巨像也沉默。
它身穿灰色的奇形盔甲，上有繁复精美的镌刻花纹与雕饰；单腿跪地，左臂置于膝上，右手持近七米的金属长棍，以底座支撑。
而最特别的是它的低垂头颅，由三瓣金属拼接嵌套而成，正面设计成倾角尖锐的鸟喙状，上有八个眼孔，和朱利安的炼金变形“阿拉斯托”倒是颇为类似。
巨像手脚颀长，躯体大略呈倒三角形，胸口装甲敞开着，露出密布的管线和机械。
“看那个地方，对，你可以看到，那里有个很大的空缺，其他的机械结构都避开了那个位置。”格里芬伸手示意朱利安观察敞开的装甲内部，“这个星期内我们会对‘亚兹拉尔’做最后的检测和调试，并且在那里安装驾驶座，然后……你就得学习该如何使用它，到你们出发为止。”
然后，格里芬看了一眼在支架下转来转去的贝丝，说：“她会作为编外人员加入Ë组，负责‘亚兹拉尔’的日常维护和故障处理。以契约的名义，你可得保护好她，明白吗？”
“我……明白。”朱利安的左手在右腕上捏了捏。
“话说回来，‘亚兹拉尔’现在已经可以正常工作了，你要不要试试？”格里芬伸手按在支架下的一颗水晶球上，“只要站进胸口那个空位，然后按我的指示，就可以完成基本操控。”
朱利安点点头。
格里芬说：“先脱衣服。”
朱利安楞了一下，然后脱下大衣。
格里芬接过他的衣服，随手挂在支架上，然后另一只手在球面摩挲，水晶球便发出柔和的黄色光芒，不多时，巨像表面的花纹逐渐亮起，呈现相似的暖黄。朱利安在格里芬示意下走上支架一侧的阶梯，爬进它胸前敞开的装甲。
足有两米宽高的庞大空间里，除朱利安外，没有任何东西，管线、杠杆和转轮组纷纷在范围之外转向，构成风格奇特的墙壁和天花板，甚至脚下也被机械充塞，仅有几个窄小的金属平台作为落脚点。
“现在，转过身来，面朝我这边。”格里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看你的右侧，那里应该有一只明黄色的玻璃罩，翻开它，把里面的黑色闸刀按到底，解开锁定，然后再轻轻拉出来。”
朱利安依言做完，面前像人的两颌般上下打开的装甲板便慢慢合拢。这时格里芬高声道：“现在，使用你的炼金变形‘阿拉斯托’，等到内部灯光点亮，你就在最左边的金属平台上用力踩一下，然后抓紧那只闸刀。”
格里芬的拇指和食指在水晶球表面划动。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声响，从上到下，各个支撑臂依次从巨像分离，最终整个支架都脱离开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声若滚雷：“大厅里的诸位！我是‘烧瓶小人’，现在是巨像‘亚兹拉尔’第一次紧急驱动演练，请留意巨像的动向，注意规避，保证自身安全！”
对置身其中的朱利安而言，这绝对算是种新奇的体验。虽然知道自己身体仍在巨像胸口的空缺处，理论上是个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空间，但格里芬刚才的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眼中所见也变成了巨像的视野。
对于身体，和正常的状态下感觉完全不同——当他转动脖子时，对身体的感受好像消失了，并没有肉体活动的实感。于是他不断扭动脖子，而这一行为反映出来，却只是巨像的头颅在转来转去。
朱利安又试图闭上眼睛，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巨像并没有眼皮之类的东西。接着他对巨像的手脚产生了兴趣，于是伸出左手在“眼前”晃来晃去，然后撑住右手的长棍发力，试探着站起来，略微低头，观察巨像的腿脚和身躯。
这时他左下方的格里芬用一块铁皮猛敲支架，声音清脆，旁边的贝丝马上捂住耳朵，吐了吐舌头。然后格里芬说道：“朱利安，听得见么？”
朱利安刚想回答，却发现自己没有嘴。于是他点了点头，头盔尖锐的下缘在胸甲上磕出响声。
“你先松手，站稳，看地上的白色线条，”格里芬说，“顺着线条慢步走，到那边的大门前面，不要摔倒了。”
朱利安依言迈步，磕磕绊绊地向前走。这巨像的重心和任何一种妖兽或者人形都不相似，朱利安走走停停，随时得给那些要么肩扛手提，要么推着装满的小车的炼金术士让路，感觉自己的额角甚至渗出了虚假的汗。等走到那扇高过巨像的三十米大门前，朱利安才稍微放下心来。
“解门闩，推开那扇门，然后进去！”还隔得很远的格里芬在他身后高声指示。
朱利安差点想耸动肩膀，不过及时停下，控制好自己的重心。他小心抬起左手，抓住有监狱栅栏那么粗的铜制门闩，胆战心惊地向上提，却发现尚有余力，根本不同想象的那样沉重。
这扇巨门背后也是一间巨大的厅堂，就目测而言，仅比赫伦馆的正厅略小。内部仿佛放大十倍的训练场，早已布置了各类器材，甚至还有两门拆去底座的十二磅炮。
不多时，格里芬和四五名炼金术士从大门走进这间副厅，开始对朱利安发出各种各样的指示，从肩扛十二磅炮轰击八十码外的目标，到五秒助跑后跳过三十五码，不一而足。朱利安倒是乐在其中，不断试验巨像的动作能力。
“可以了，已经十二点了，今天就到这里。”挂钟响过之后，格里芬举起手作停止状，“朱利安，回去吧，从明天开始，你就每天都来这里一趟。”
巨像按格里芬的指示走回支架旁边，摇摇晃晃地单膝跪地，然后不再动弹。支架在格里芬手中水晶球的操纵下一个个合拢。
然而，巨像的胸甲并没有打开。
该怎么从这玩意里出来？
朱利安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