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年不知道祭天大典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他，一下子还没能从那种骤然间的冲击回过神来。在离开那个小山洞后，他竟是有了一种无家可归的空虚感。
一步三摇，恍恍惚惚，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那间小小的院子里。厨房一片空寂冷清，只有被送回来的小山般的脏盘子，乱七八糟地浸泡在一个又一个木盘里。没了子虚道长的监视和约束，那些负责收拾饭碗的弟子们惰性大作，只是随意把东西忘木盆一扔，各自便作鸟兽散。
抬头，四顾。君年茫然地看着那小山般的脏盘子与碗筷，发了一会呆，竟是下意识地抓起搁在灶台盘的洗碗布，走到木盘前，捋起袖管，然后开始洗起碗盘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习惯了这样的劳作。
就这样，君年机械而又麻木地搓洗着脏盘子，而身边干净的盘子也在一片又一片地慢慢增高。
直至不知过了多久，两手一空，他这才发现那如山般的碗碟早已洗得一干二净了。
洗完了，接下来又做什么？
君年怔怔地对着那满盘油腻的水盘，很想有个人站出来，告诉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过了好久好久，他骤然站了起来，狠狠地把抹布往地上一扔，低声骂着脏话：“草！我在干什么啊！我可是妖魔，妖魔耶！为什么我得给人类洗盘子？”
因为惧怕被人听到，所以哪怕是脏话，他也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月华如水，透过窗台倾泻而入，在那木盘的水面上泛出一层油腻的泡沫。君年看着那些油腻的污水，觉得有些厌恶。
他重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小脑袋深深地埋在怀内。
“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个人类呢……”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惑。
君年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老鬼师父——不是那位子虚道长，而是那名与自己相依为命了七年多的死老头。从刚刚天月小师祖在一看到信件就暴跳如雷的反应来看，死老头肯定是和对方认识的，甚至很有可能以前也是玉清观的人。但是为什么在自己面前，老头却从不提起玉清观的事情呢？而且，君年记得很清楚，他曾经问过对方是不是玉清观的弟子，但死老头却是矢口否认。
可疑，太可疑了。
“死老头他那时死活不肯让我拜入玉清观，是因为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么？可是，为什么后来又改口答应了呢？他应该清楚，一旦我的真实身份暴露，就会被玉清观的人给肃清……难道他就这么狠心看着我去死？”
君年不停地在脑海里自问自答，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老家伙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
他只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老家伙绝对不会害他的。
他相信老家伙，没有任何理由地相信。
因为，如果连老家伙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这个世上，他还能相信谁？
君年站起身来，离开厨房，拖着身心皆疲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着那间修道室走去。
为什么是去修道室而不是回自己的寝室？
连君年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大概是因为他怕看到幽蛟女孩罢？因为一看到对方，他就会下意识地想起自己是魔的身份。
吱呀一声，他轻轻推开修道室。看着四周那因为阵法而被凝聚在小小屋子里、随处飘荡的各色灵粒，君年有些羡慕地伸出手去拨弄了几下，然后又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就算能看到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可以取之为己用，而如果硬要把那些小家伙都强行吸收的话……之前那无数次险些丧命的“事故”，早已告诉了他会是怎样的下场。
“早点睡吧。”
带着一声深深的叹息，小君年拉过简陋的蒲团，就着蒲团蜷缩着身子，在一片灵粒缭绕的环境下和衣而睡。
在他无意识的呼吸中，那些本应漂浮在四周的灵粒，开始缓慢地主动靠近过来，然后沾贴在他的身上每一个部位，越来越多……
……
……
沙沙沙……沙沙沙……
君年站在一块悬崖边上，茫然地看着那四周那黑漆漆的一片，听着耳边似曾相识的浪涛，先是一怔，随后很快就反应过来——
自己，又再进入那个梦里了……
不，不对！
君年猛然打了个激灵，察觉了一些什么异样，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那些沙沙声，并不是浪涛，而是无数诡异而冰冷的耳语！
是的，悬崖之下那些此起彼伏的黑影，并不是浪涛，而是……
鬼影！！
有如山般魁梧的阴影，有长长的如同巨蟒般的蛇影，也有矮小如幼童却笑声尖锐的可怕小黑影……
那些黑影就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悬崖之下，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噪音。
君年下意识地瘫坐在地上，然后抬头看向上空。
天边，是一片鲜红如血的天穹。
“这里，到底是哪？”
出乎君年意料的是，居然有人回答了他的自问——
“这里是幽冥极北，北冥。”
那道听上去很是清冷的女子声漠然地说道：“同时，也是你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