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鼠辈？”
一个淡到极点，淡到没有半分颜色，又沉重到极点，光是听见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下跪俯首的声音从教堂中响起。那低沉而厚重的音色说明了声音的主人是一个雄性，还是一个无比自信并且确实强大的雄性。因为从他嘴里说出鼠辈二字是那么自然而然，那么合情合理，让听见的人觉得自己真就是个鼠辈。
我不知被一击轰飞撞断了十几棵树后生死不明的老哥作何感想，至少我是连一丁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不过我也没打算被来者的王霸之气吓傻提剑自刎，既然我一直自诩想要死的轰轰烈烈，就不能死在这里……很明显，我在来者面前连作为炮灰牺牲的资格都没有，恐怕在其翻手覆手间就成了骨灰。
按常理来说，实力如此强劲之人或者之魔起码都有百米一秒五的强悍速度，这从之前能够身化残影的老哥就能看出来。教堂里这位怕是比老哥还强上几倍，走路却比乌龟爬还慢。或许这就是所谓强者的矜持，有机会用气势把人吓傻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绝不毫无格调地打打杀杀。
多亏如此，我趁着教堂里那位还在扮演世外高人缓缓踱步而出营造节目效果时，已经跑到了被轰飞的老哥身边。
老哥果然是有本事的。他仰面躺倒在地，嘴角溢出些许血丝，刚才那一发爆炸只在他手中长剑上留下了焦黑色的痕迹。在那不足半息，比人脑袋里灵光一闪还要短上许多的刹那间，老哥准确地判断出了攻击的来向，以机械般的精准和电光般的速度提起长剑挡了下来。饶是如此，爆炸的冲击波还是让他受了重伤，足见双方在力量上的差距之大。
比起身体受的伤，老哥心里受的伤可能更重。他双眼中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神色完全不见了，满是仓皇与恐惧，比在大雨天里找不到母亲的小孩子还要可怜的多。倒像是一头被遗弃在路口，摇着小脑袋左右张望，无助寻找主人的幼犬。
“怎么可能……为什么这里会有大恶魔！”老哥在震惊之中，连如何站起来都给忘了，只会躺在那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此时此刻，不可能出现比我更强的敌人！我是被命运选中的人啊！我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有意义的！是特别的！我不可能死在这里！剧情……剧情不该是这样的……”
什么剧情？难道老哥真的疯了？我不知道他在此时此刻为何关心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但敌人出现在稻穗村的原因我还真猜得到一二。
“这些恶魔……大概是来找人的吧。还记得那天在我们家里借宿的老人吗？应该就是他把恶魔引来的。”
听到我的话，老哥似乎恢复了些神智，“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今天上山砍柴，碰到了一个桑德家族的老爷，他说他是来稻穗村见一个人的，然后就发生了被屠村的事……这附近就只有我们一个村，我们村里除了那个古怪老人，哪还有外人？”
不光老哥脸色越来越差，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不是这件事不太对劲，而是我。听我这条理清晰用词准确的解释，好像被屠的是别人的村，我只是个旁观者一样。
我真的就这么冷血吗？
“雷鸣城的桑德……”老哥没理会我深刻的自我检讨，总是带着一抹轻笑，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抽筋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我问你，那人是不是胡子拉碴，活像个吃不起饭的老佣兵，偏偏又气质非凡？”
我很想回答一个老哥果然料事如神，或者哪怕只是点点头表示确认，但都没成功。在我背后，那位比传说中的恶魔更加传说的大恶魔终于秀够了演技，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刹那间，一股无边威压仿佛被岩壁堵久了的山泉，终于找到出路后带着百倍的冲劲涌了出来，封死了我和老哥所有的动作。
我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把僵硬的脖子扭动一下，看看自己将要死在谁的手里。
——
这是个相貌威严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对快要破额而出飙上天去的笔直剑眉，薄如锋利山岩的嘴唇紧抿，深邃的双眸深处燃烧着熊熊烈焰。那烈焰丝毫不显暴烈，只有瘆人的死寂。似乎它诞生的意义就是烧尽世间万物，因此其中既没有光也没有热，只有灰烬。
男人轻轻一步迈出，人未至气先到，属于他的世界覆盖了真实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斥着硫磺与硝烟，只有灰烬允许进入的孤独世界。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生物，而是一座移动中的活火山，寂静中散发着赫赫天威。再强的生物也无法给人这样的感觉，遥望这个大恶魔，如同看着山湖在自己脑袋上倾泻而下，无处可逃，穷途末路，必死无疑。
老哥的神色在数息之间不断变幻，有不甘，有绝望，有愤怒，有渴求，最后变为了淡然与觉悟，开口对我说道:“既然碰到了大恶魔，我们兄弟俩应该是没有生路了……这是比什么狗屎剑圣垃圾魔导师都要强大的存在，地狱中的天生贵族，与天使一样长生不老，开天辟地以来也不知活了多少万年，早已通晓天地至理，证道成圣，缺的只是个神格而已……难道我真的不是天选之人？既然如此，我又为何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只是个意外？”
没想到大恶魔和恶魔一字之差，就差出了人与神的差距，我翻了个白眼，“是不是意外我不清楚，等会上了天堂你可以问问爸妈，问问他们是不是一夜激情惹的祸。”
老哥苦笑道:“你不明白，我不是你的亲哥哥，只是父亲在野外捡来的孤儿……至少在这个世界我是个孤儿。死到临头，我也不怕有位面排斥了，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不是这个……”
话还没说完，通用语的音节就被一声爆炸的闷响代替了。今天已经闻习惯了的硝烟配人肉的味道，又开始在我的鼻尖徘徊。
再看老哥，下半身已经被炸成了碎沫，右胳膊飞出去挂在了树上，满脸满身都是鲜血与熏痕，迷倒全村少女的金发灰扑扑的，像只落难的公鸡。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让我欣慰的是，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许湿润，虽说眼泪最后还是没攒够重量掉下来，但也算是有人情味的表现了。说不定，我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变态。至于听到老哥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这个本应很劲爆的消息，我也没什么感觉，兄弟十几年，这点小问题绝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你看，我暗恋的姑娘死在眼前的时候，我就眼圈都没红，这就是爱情与亲情的差距。
而老哥不愧是有希望杀伐决断成就无上霸业主角光环加身的帅气角色，临死之前没有哀嚎也没有满脸忿冤不平的丑相，目光中只剩下淡淡的遗憾，想必是因为给我留下的遗言来不及说全。他还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对一个只剩下二分之一身体的人来说，这也已经是个奢望了。
“鼠辈，伤我属下，还敢对我视若无睹？我几十年没出埋骨之地，你们人类真是越来越狂妄了。”中年男子依旧是不急不缓，慢慢踱步而来。我感觉他每走一步，世界就退后一步，天地都要为他让出道来。
他的声音与表情都不像是在动怒，似乎只是老哥惹了他，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惩罚我们一下罢了。想来也是，人又怎么会和蝼蚁动怒？顶多是看的烦了伸出根手指碾死。
当蝼蚁的感觉，还真的很糟糕啊。
与之前的炮灰恶魔不同，炸弹狂魔看也不看濒死的老哥，只盯着我。大概在这等层次的强者眼里，老哥纵然是一位法剑师，达到了凡人的巅峰，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鼠辈。”炸弹狂魔表情淡然，模样不像是在询问，而像是在提醒我，是时候坦白从宽了，“交出乔治·斯特林，我赐你一个漂亮的死法。”
鉴于满村残尸遍地，我身旁还躺着个即将变成残尸的残废，这许诺实在是无比慈悲充满诱惑，我忍不住就招供了。
“好说好说，我这就从实招来。恶魔大人，您往西南走一万七千八百里，便能到达神佑之城。我看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修灵学院院长斯特林大人定会把您奉若上宾……”
话说到一半，我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找死。寻常角色，可能还会大怒吼叫一声:小贼你敢耍我？！这位大恶魔估计面不改色听我废话完就弹弹手指，把我化作飞灰了。
但生命不息扯烂不止，听到他说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话，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嘲讽他的欲望。先不说斯特林大人是教国人，就算出来公款旅游，也不至于跑到我们稻穗村这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小村子吧。
果不其然，炸弹狂魔骂我一句都嫌麻烦，手指一勾，一股带着寂灭之意的火气就朝我涌来。直面这一招的时候，我才知道有多可怕，这并非火药，而是比传说中的恶魔还要传说的大恶魔还要传说的地狱硫磺火——资料来自一千多年前，净土骑士团一位伟大圣徒所著的《地狱生态考察录》。硫磺火的特点就是易燃易爆，威力比剑圣斗气爆发全力一击还强，范围则由使用者随心而定。大陆中西部热砂平原的热砂城观光遗迹，就是百年战争末期被一发硫磺火炸平的，真正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想到自己要与远古名城有同样的死法，我……一点也不觉得光荣。就算死法很高级，但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怎能算得上轰轰烈烈？怎么会有吟游诗人传唱我的故事？可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力量差距太大，无计可施。并不是我没有斗志，只是我还有足够的理智看清现实。若是不服输就能赢，世上也就不会有失败者了。
谁知就在我闭眼等死，硫磺火将发未发之时，异变陡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