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斯接到诏令的时候，根本就是一头雾水。
家仆转交给他的任命书上写得很清楚，皇室任命他为洛伊诺帝国的使节，将前往赛迪安和南方诸国呈交书信，和任命书一起带来的信封上的封蜡印的是皇帝的章。
北方的危机传遍了整个皇都，他自然没有漏过，在此之前，他已经在边境的调查中发现了预兆，然而直到现今帝国遭到攻击的严重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只是艾拉斯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和求援使节这一职责扯上关系，他自认和皇室完全没有交集，照理来说，帝国的皇帝应该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过，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在脑子里。
他抖了抖质地甚好的羊皮纸，思考起来。
是杜维什拉德旁系的人又在试探自己么？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那些人没有这样的影响力。而且让艾拉斯去担这样的职务，根本看不出背后有什么意图。
另外，根据信上所指示的流程，他会被召进国王城堡，和同行者商议具体事宜，然后再启程。从这一点看，真正主导使节任务的另有其人。
艾拉斯越想越搞不清楚自己会被塞进这支队伍的理由了。
不过以他扮演的身份和立场，皇帝的诏令只能服从。杜维什拉德是法师名门，身为继承人的艾拉斯是双子钟塔隶属的法师，而双子钟塔隶属于皇室。即便边境出身的艾拉斯本人对帝国皇室没有任何好感。
思考不出结果的艾拉斯只能收好任命书，穿戴起自己平日穿的华服，将法杖绑在背上离开府邸。距离预定的商议还有一段时间，按计划，他很快便要离开皇都，要在这之前将需要处理的事情全部安排妥当。
他想起了赫那，便动身到了基恩商会。依旧一身异域打扮的庞托会长站在堆满文案的桌前，正在指导一旁的少年，也就是他的徒弟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他察觉到了访客看过来，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这不是艾拉斯少爷吗？”
对人的脸和名字过目不忘是商人的特技，即便只是两个月前见过一面也能熟络地打招呼。
“别来无恙，罗德会长。”
“来探望那丫头的？”
艾拉斯点了点头：“似乎很忙呢。”
庞托露出了苦笑：“毕竟北方发生了不小的动静。”
庞托的商会有一部分商人是做越境生意的，现在拜亚被毁，要塞失守，这一部分生意等于是被推进了坟墓，基恩商会自然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多亏了您上次带来的情报，我们商会的人都及时撤走了。只是现在还得通知商会下的人继续向南转移，帝国准备放弃白沐河以北的大片领土，我的渠道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艾拉斯倍感意外，皇都还没有发布这样的公告，大商人的信息网竟能直达王宫内部。
“到里屋去吧，那丫头会很高兴的。”
艾拉斯循言走到商铺深处，推开了里屋的门。
这时候庞托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哦对了，我忘了说，您的朋友也在。”
但过于震惊而僵在原地的艾拉斯已经无法听清这句话。
推开门时，里屋中的两人都一齐看向艾拉斯，一个是赫那，另一个是伊兰娜·温亚特，两人围着圆桌而坐，桌上摊着一本关于帝国文字的教材。
艾拉斯顿时涌起了回身去掐住庞托脖子的冲动。
伊兰娜显然也吃了一惊。
她会在这里的原因很容易被想到。两个月前她曾为了赫那和艾拉斯交涉，得知了赫那被寄养在基恩商会。应该就是为了确认艾拉斯的话拜访了基恩商会，然后从那时起时不时地过来探望赫那，毕竟赫那有那种惹人怜爱的特质。
想起两个月前自己捉弄伊兰娜的情形，艾拉斯不由感到万分尴尬。
倒是花了两秒才辨认出来者的赫那先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大声打招呼：“阿拉斯大人！”
“唔……哦。”艾拉斯仿佛被她的声音惊醒一般，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以微笑回应她。
赫那显然已经学会了一部分的帝国语言，只是发音多少有点奇怪。
“阿拉斯大人！阿拉斯大人！”赫那跑上前来，以有些偏差的发音反复地念着艾拉斯的名字，像是是要弥补自己被他带来时一直没能叫出对方名字的遗憾。
艾拉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赫那身上已经全然没有昔日那副悲惨模样的影子了，过去那头有点枯黄的头发也变成了带着光泽的淡褐色。
“阿拉斯大人！赫那，和阿拉斯大人一样的语言，学会了！”赫那以得意的神情抬头对艾拉斯说道。
不只发音，语法也有些古怪。
不过考虑到她只学了两个月，这样的成果反倒应该说很惊人了。庞托所说的三个月教会她基本的帝国通用语看来不是吹牛。
“了不起，你很努力呢。”艾拉斯发自真心称赞。
明明是第一次对上话，却丝毫没有疏离感，因为两人曾在路途上无言地相处过一个月。
“阿拉斯大人，我很想念。大人，把赫那救下来，照顾我，我感谢非常。”赫那以奇妙的语序道谢。
“嗯……”
“赫那，阿拉斯大人的新娘，想当。”
这一句话让艾拉斯的表情和姿势瞬间定住，仿佛石像一般。
从余光瞥见了双目圆睁的伊兰娜。
“不、不行吗？”察觉到气氛变得不对劲的赫那眨着眼睛问。
半晌，艾拉斯反应过来，硬挤着笑容问：“赫那，你知道新娘是什么意思吗？”
赫那摇摇头：“不知道。只是，罗德先生说了，要报恩，就应该当新娘。他说这样做，阿拉斯大人，会高兴。虽然不太明白，赫那会努力。”
艾拉斯的眉尾抽动了一下。
回头用法术把庞托会长扎的辫子烧掉一条，应该也不是不能做的吧。
原本来说，庞托会长的恶作剧也只是让人莞尔的程度，然而伊兰娜的在场让气氛朝向起怪的方向发展，就在刚才伊兰娜看向这边的眼神都变了，刺得他浑身发痛。
艾拉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心平气和地说道：“罗德先生和你开玩笑的，我不需要你报恩。”
他继续抚摸赫那的头发，开口轻语：“你从那种绝境里幸存，可以说是命运，只需好好珍惜自己的命就够了。”
眼前没有镜子，他没能发现自己的笑容染上的哀伤，让他的表情仿佛自嘲一般。
坐在屋里旁观的伊兰娜也察觉到了他的表情有异，疑惑地轻皱眉头。
前提是过去的梦魇不会追逐你，艾拉斯在心里默默说道。
赫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对了，阿拉斯大人，这是伊兰娜姐姐。”赫那突然想起了仍坐在桌前的伊兰娜，向艾拉斯介绍起来，浑然不知两人早已相识。
“温亚特主教……”在心里泛起苦笑的艾拉斯硬着头皮向伊兰娜打招呼。
伊兰娜紧张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没有更多的话语交流。
艾拉斯顶着尴尬的氛围，又和赫那聊了几句，然后便提出要道别，毕竟自己还有要事在身。
“要走了吗？”赫那的表情很是不舍。
“我还有事情要去做，要出一趟远门，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回来之后还会过来看你的。”
“那，我把这个送给阿拉斯大人。”赫那说着把系在腰间的一件饰品拿下来递给艾拉斯。
是一条用兽牙串起来的手链，显然是从拜亚带来的饰品，应该是基恩商会的商品之一。
“收下那个吧，这孩子亲手串起来的。”庞托会长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艾拉斯的背后。
艾拉斯拿起手链细细端详，发现兽牙之间有一颗小得像石子一样的牙齿。
“是这丫头换下来的乳牙，把小孩换下的牙齿穿在饰品上能给出远门的人带来好运，是拜亚很多部落流传的说法。”庞托在一旁解释。
看来这手链是赫那专门答谢艾拉斯的礼物，她在一直等着艾拉斯来看她。
“谢谢，我很喜欢。”艾拉斯认真地向赫那道谢。
心意被接受的赫那脸上绽放出笑容。
“那么我走了。”艾拉斯道别。
“嗯……”赫那不舍地挥了挥小手。
艾拉斯转过身，对庞托会长说道：“还得麻烦你一段时间。”
他拿出了两枚帝国银币递上去，然而庞托会长却摆了摆手。
“不必，少爷您寄放的钱还有剩余。而且就算你一分不给，我也不可能让这个讨人喜欢的丫头饿着。”
“但是你的生意……”
拜亚的毁灭应该给基恩商会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打击。
“不要小看我啊。”庞托会长露出豪爽的笑容，“虽然越境的生意没了，但托这个的福，仓库里留着的拜亚的商品价格也水涨船高，我可还准备靠北方的危机大赚一笔呢。”
庞托·罗德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商人。
“那我就预祝你生意兴隆了。”艾拉斯笑着点头，和对方道别。
庞托在他身后行了拜亚的道别礼。
艾拉斯察觉到有人隔着一段距离跟在身后，是离开基恩商会约有一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温亚特主教，你有事找我？”
在王城的城墙之下，他干脆转身向隔了一段距离的伊兰娜搭话。
在他和庞托会长告辞没过去两分钟，这名少女也匆匆离开了商会。
伊兰娜先是因为他的突然搭话吃了一惊，然后缩着脖子以轻到让人听不清的声音开口：“我、我也要进到王城去。”
艾拉斯不禁感到一阵烦躁。每次她和自己当面说话，都好像受了胁迫一样。
不过仔细一想的话，她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艾拉斯的受害人。
第一次的见面因为慌于情势强吻了她，第二次则一时兴起开了差点让她失身的恶劣玩笑。两人关系会变得这么尴尬，可以说完全是艾拉斯的错。
格斯无数次地批评过艾拉斯的任性乖张。譬如和交恶的露西安吵架，艾拉斯总会毫无矜持地以粗言秽语刺激她到气得说不出话，偶尔还会以恶劣的手法戏弄她。但对露西安犯下的行径，他丝毫不感到内疚，毕竟两人的冲突基本上都是露西安找茬在先。
但面对伊兰娜就完全不同了，艾拉斯对她抱有负罪感，这个单纯的少女可谓是他的天敌。
“你是意思，只是和我顺路？”
伊兰娜轻轻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你要参加的使节会议，我也要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参加使节会议？”
“你们的皇帝决定你当帝国的使节的时候，我也在场。”伊兰娜怯怯地解释，艾拉斯连续提问对她而言颇具咄咄逼人的气势，因此她对每个问题都很老实地作出了回答。
伊兰娜是圣城的使节，会出现在皇帝面前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她的回答让艾拉斯想到自己苦思一早上都没有结果的疑问，于是他继续提问：“那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任命我的原因吧。”
“是赛瑞莉安大人推举你的。”
“黑袍赛瑞莉安？那个老怪物？”艾拉斯下意识地惊呼，“为什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艾拉斯沉思起来，要说他和赛瑞莉安有什么交集的话，就只有两个月前的灰袍考核了。艾拉斯也自认当时自己的表现相当抢眼，不念咒语直接发动四级法术，很多红袍的正式法师都做不到。但仅凭这一点，能入三贤者之一的赛瑞莉安的法眼吗？
“那个……”
“嗯？”
伊兰娜突然出声，让艾拉斯回过神来。
“这次参加商议的，其实就是赛瑞莉安大人，你还有我一共三个人，我们三人要组成一个使节队伍。”
艾拉斯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和伊兰娜时不时地接触就已经够让他心力交瘁了，现在居然还要待在同一支队伍。
少女迟疑片刻，又开口说道：“还有，那个时候误会你，真的很对不起。”
艾拉斯稍稍回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两个月前伊兰娜登门交涉，对艾拉斯产生了失礼的误会。
“我不介意。”他回答。
“但是，在那之前的那件事情……”伊兰娜的声音小了下去，满脸潮红，视线也向下游移，不敢正视对方的脸。
意识到伊兰娜说的是两人初次见面的事情，艾拉斯也不觉血往脸上涌。
“那件事……那件事……”艾拉斯期期艾艾，在心里竭力寻找托词，他当然不可能把真正的原因和盘托出，一时脑中一片空白。慌乱之中，他的手也不自觉地动起来，做着意义不明的手势，但最关键的舌头却在嘴里僵硬得像块石头。
“那、那只是个意外，不对不对我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
艾拉斯几乎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如此嘴拙的时候，全然没了过去戏弄他人时的口才。
他并没有注意到重新抬眼观察着自己笨拙样子的伊兰娜眼里流露出的惊讶，少女紧张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
“总之！总之我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请相信我。”憋了半天，他最终只甩出了一个结论。
伊兰娜思索的同时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闪动。两人的立场不知不觉变换过来，这次换成艾拉斯一脸紧张地看她。
他突然感觉气氛好像有点……怪怪的。
良久，伊兰娜莞尔而笑：“嗯，我知道了。”
艾拉斯那双映出少女恬静笑容的眼睛不由得发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伊兰娜笑，片刻之后他才想起控制自己的嘴和舌头：“哦，那就好，嗯，挺好的。”
“那，以后我们会在一支队伍里，请……请多关照。”伊兰娜羞涩地伸出手。
艾拉斯迟疑了一下，伸手轻轻握了一下少女纤白的手。
虽然回答得乱七八糟，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虽然还不知道伊兰娜是怎么在心里解释他当时的举动，至少看上去成功消解了那场糟糕的误会。
收回手后，伊兰娜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不过，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当遵照顺序，起码要了解过对方……”
艾拉斯愣了一下。
“至少我觉得，可以先从直呼名字开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游移而去，最后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结尾：“我要说的，就这些。”
“唔……我明白了。”艾拉斯下意识地应答，却仍感到一阵茫然。
他隐隐感觉伊兰娜似乎产生了什么误解。
“那走吧。”伊兰娜轻轻点头，抱起自己的法杖穿过他身边。
艾拉斯跟在她身后，思索了一下仍没想通，索性放弃了。
不管怎么样，能解开芥蒂，终归是好事……吧。他在心里说服自已。
城墙之上，一只停歇在上面的乌鸦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