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刚好倚靠在窗棂上的时候，中午消失不见得赞克大叔重新回到了商会仓库。
压了三瓦丁给圣骑士莱顿的男孩嘲笑着压了二十瓦丁给圣骑士尼龙的同伴，后者虽然奋起反驳说尼龙至少进了决赛，但骨子里也是懊悔。
“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啊，致命的错误。”
赞克大叔同样懊悔地来回踱步。
两个男孩见了不无有些幸灾乐祸，看样子赞克大叔输的钱不比他们少。
“嘿！赞克大叔！”他们老远冲着中年人打着招呼。
“你又是赌谁赢呢，是圣骑士依兰杰西卡还是圣骑士伯鲁维他，大叔？”
“反正不可能是圣骑士伊梅斯特。”
帮腔的家伙真是毫不留情。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啊！”他止不住那种口气，让悔意在仓库的每个角落里回荡。只是这一上来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的赞克大叔，两个人从来也未见过。
“大叔这是怎么了？”
没人知道。
今天这个小商会的仓库里不会有第四个人了，老板安排好的活儿还足足差了一半。现在他们所指望的赞克大叔受了打击，恐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他们扭过头去，继续干活。
仓库里真的很静，阴冷的穿堂风中还带着些黄昏的温暖，撩拨着赞克大叔，也撩拨着两个男孩。只要想想看那竞技场内沸腾的样子，处在这里的内心就会得到寂静。而越是寂静，脑海中幻象着的战斗就越发清晰。
“你好歹能进去看上一眼，赞克大叔。”
“你至少说出来好让我们知道。”
男孩们在旁边将心比心地劝慰着，心想若是自己这种脚上只有半只鞋的家伙，即使输光了也无非是在仓库里多干上那么十天半个月。
可赞克大叔就不同了，人到中年的他，力气虽然大得出奇，可还能干上几年谁也说不准。倘若这次是把他的全部积蓄都赔了上去，下半辈子就要在阴冷的仓库里养老。
“我们不该那么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是啊，要不然我们请您吃顿饭当做赔礼道歉怎么样？”
“不不，不、不，糟、糟透了！糟透了！”
男孩们听得出面前的赞克大叔从上到下像是凉透了，说话声和喘息声无一不带着颤抖。那魁梧的身体像是生病的老叟，蜷缩佝偻着。
这实在太可怜啦！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转眼之间就落得这般田地？
“或许还没那么糟！”
其中一个男孩儿开口说道。
“我曾听说过一个‘伊基尔老人’的故事，说的就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乞丐，最后成为圣人的经历。”
旁边的男孩儿给赞克大叔拉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赞克的脚碰到了椅子腿，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本来他是个被大儿子抛弃了的老人，有个叫纽威兰的女人养活了他，可在战乱中被糟践死了，他此后逢人便说：‘纽威兰的小岛上啊，埋藏着已死之人的骨骸呦。’后来国王也被叛军杀死，他的儿子起兵平叛却由于财力不够失败，有人建议他去挖取历代皇陵，可实际上没人知道在哪儿。”
“在溃逃到一个海滨小镇时，王子还在想皇陵的事，正巧有几个孩子在唱童谣，他便去问孩子谁知道关于皇帝陵寝的歌谣，他们说‘兴许伊基尔老人知道哩’就笑嘻嘻走了。他马上亲自去见了那个坐在海边一块巨石上的伊基尔老人，老人依旧说着‘纽威兰的小岛上啊，埋藏着已死之人的骨骸呦。’”
“王子信以为真，就去命人寻找那个叫做‘纽威兰’的小岛，后来果真在那个岛上发现了皇陵。随着财力的扩充，王子的军队很快战胜了叛军，平定了叛乱。他想起那个叫做伊基尔的老人，就把他请到国都，奉为了圣人哩。”
这种充满了幻想和不切实际的故事，果然是这个年龄的男孩们所向往的故事，而实际上这样的叙述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太阳下山更快而已。
“那是命运的安排，可换做是我，才不要被命运摆布呢！”给赞克大叔搬椅子的男孩儿对命运一脸不屑。
“我要练习剑术，有朝一日成为骑士，最后凭着实力成为伯爵也说不定！”
然而只不过是幻想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命运！命运！
这两个字击打在赞克的心口。
也许是自己对这两个字太执拗了呢？
他脑子里逐渐浮现出了那个光头老朋友的忠告——“别让那姑娘落在别人手上！”
他霍然站起了身，把两个男孩儿吓了一跳，长长的一口气吸进肺里，再哆哆嗦嗦地呼出来，他直视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快步走了出去。
“只剩下咱俩了。”
男孩们对着高高的麻袋堆，面面相觑。
“这是啥？”他在地上找到了一张纸绢，上面写着好些个人名。
圣骑士莱顿，圣骑士尼龙，圣骑士伊梅斯特，圣骑士伯鲁维他，圣骑士依兰杰西卡……
其中在“圣骑士伊梅斯特”这七个大字上，画着一个红圈。
“是赌券！”
……
*
礼乐奏鸣，然而没有欢呼声同在，像是悲伤地咏叹调。
圣骑士的授礼仪式就要在这里进行，二十八个教皇卫队中的精锐侍卫站成了两排，铁戟交错，那是每个圣殿骑士受封为圣骑士的必经之路。
当十四对长戟全数展开的那一刻，安莉可·爱萨蒂诺就会成为圣歌骑士团第六十六位圣骑士了，原本……
当那教皇的册封之剑在她的肩上轻轻拍打，她就要成为圣歌骑士团第四圣骑士了，原本……
当她高声朗诵骑士守则并宣誓按古勒所愿而生活之时，满场的掌声和欢呼就要献给她了，原本……
当她成为圣骑士之时，哥廷根帝国皇帝陛下，也就是伊梅斯特将会从席间而来，迎接她的回归，原本……
可灾厄一旦降临，便无法挽回。
安莉可死了。
在众人面前，被兰瑟帝国的第三皇子从背后偷袭所杀死。
佩奥迪娜皇帝哗然。
教宗保利一世哗然。
伊梅斯特皇帝悲恸。
全场鸦雀无声，没人能相信眼前的那一幕。
安莉可出乎意料地击败了圣殿骑士丢勒，而丢勒又轻松击败了索伦布特，根据大会决赛的规则，最后若是索伦布特将安莉可击败，则交由神选仪式决定。
可实际上索伦布特根本没有那个能耐，安莉可同样是没费多少力就把他打败了。
观众们因为索然无味的比赛而怒喝，而兰瑟帝国的观众更是破口大骂。这个靠兰瑟骑士认输进入决赛的孬种，居然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简直就是皇家的耻辱。
“帝国的垃圾！”
“孬种！”
“可耻的废物！”
贵为王子的索伦布特，根本没见过这样恐怖的骂声。一气之下竟然恶向胆边生，在安莉可离场之前，动用了比赛中不允许使用的魔法卷轴“地之缚”将她制住，然后一剑从安莉可后心捅了进去。
“神啊！他做了什么！”
“神啊！我做了什么！”
直到血液顺着他的手流淌下来，他才不可置信地看着双手和那把刺入安莉可后背的剑。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疯狂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可迎来的只有“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安莉可倒下了。
莉莉丝几乎伤心欲绝，然而伊梅斯特比她还要难过。
当伊梅斯特疯狂地滚动轮子来到台上时，五位神职人员和医者无不低头丧气。安莉可胸前穿胸而过的长剑上，还滴着血。而他从轮椅上摔下来的一瞬，居然还能看到安莉可关心地眼神。
“别死！安莉可，别死！”他拼命露出笑容，以为能挽回她片刻。
可他抱住安莉可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断了气儿。
“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在意这女孩儿，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堂堂的帝国皇帝，有着魔龙之脊之称的伊梅斯特，多少人想让他跪倒在地都没能成功，可现如今他全身蜷曲着，泣不成声。
教皇示意所有人全体起立，一起随着礼乐默哀。佩奥迪娜则以兰瑟帝国皇帝的名义命令侍卫将第三皇子制服。
莱顿和莉莉丝从席上赶来，起先是震惊，马上化为了无穷的愤怒。他从侍卫手底下把罪人提起来，高声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不！那不是我，是谁、是谁在我体内控制……”
可索伦布特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他甚至不承认那是他做的，莱顿一拳把他打飞，魔力毫不留情地释放，只一击就把索伦布特的颧骨打碎。可第二击是莉莉丝的，她掏出一把匕首，扎在了索伦布特的膝盖骨上，又一只匕首，然后另外一边……
“不……可……不、我……她……”
不成人形的索伦布特还想说话，可他半边稀烂的面颊已经像烂泥一样只能蠕动了。莱顿很想让他彻底闭嘴，可伊梅斯特还没动过手。
伊梅斯特抱着安莉可，竟然想就此站起来，算上安莉可的轻甲，以他的伤腿，他竟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把她抱起。
忍受巨大痛楚的他，面无表情，只是一点点地抬起膝盖，不借助手的力量，单纯地直起身来。这在平常人眼里成了一件令人敬畏的事，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寸寸地单膝抬起，支撑住地面，再抬另外一只膝盖。这令其他八位圣骑士黯然的男人，花了足足两分钟才完成整个动作，没人敢出一口大气儿。
他抱着安莉可，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向了十四对长戟，连看也没再看那烂人一眼。
莱顿看着他的背影，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遍。记得上次梅璐妲出事，他发疯似的怒吼，然后破坏掉所能看见的一切和古勒有关的东西，毁灭了三天之后，才稍稍恢复冷静。而这一次，他除了开始时的悲呼以外，漠视掉了这世上的声和音。
一对又一对交叉的铁戟在他面前张开，这曾是忠诚和荣耀的见证。它本应由诗人来歌颂，可现在只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呻吟配音。
教皇早早地站好了位置，迎接着伊梅斯特。
“离开。”
他冰冷的声音轻得像一片清羽，可包含着的深邃怒意却又如同出自一头远古的猛犸，让教皇眼皮直跳，很不自然地站在了一边。
佩奥迪娜依旧在看他这里，女皇的风采依旧，眼神和动作没有迟疑。旁人很难体会到她注视伊梅斯特的眼中，包含着怎样的用意，因为摒弃了虚伪的怜悯，只剩下灼灼目力。
伊梅斯特抱着安莉可来到了她的跟前，佩奥迪娜才注意到他怀中的美人儿是那样的美，以至于她不敢像之前那样喘息，生怕吹拂到她精致的脸上。
“你所想要的就是这样吗？”
他贴近了她的耳垂，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她身边的侍卫齐齐上前一步，被她阻止了。
伊梅斯特的眼神像一个幽灵，他腾出了半只胳膊，手指在安莉可胸口上的剑上划破，然后把他的血液轻轻抹在她的唇上。
“你会得到的。”
他把安莉可放下，并从她的背上把剑猛地抽了出来，血顿时洒了一地。他捏着她冰冷的手，把她贴在他的胸膛。那把册封之剑缓缓从侍从手中飞起，轻轻拍点在安莉可的左肩，又在右肩点了点。
“你永远是我的骑士。”
他望着她，那么一瞬间梅璐妲的面容和安莉可重叠在了一起，然后再也没分开。轻轻地合上眼，然后把头轻轻靠过去，四片唇瓣差一点接上的时候，停住了。
下一刻将会永远失去她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兴起，他打消了吻别的想法，可就在他睁开眼的同时，他那失去的预感爆发了出来。
“不！！”
“町町铿铿……”
刀剑相交的声音搅乱了平静，一个身材魁梧的身影是混乱的源头。人们还没来得及吃惊，突然出现的男人便撂倒了好几个长戟侍卫。
接着教皇卫队冲了上去，然后是佩奥迪娜的皇家侍卫，最后连莱顿和莉莉丝都一齐上了。
可那人的剑术极为高明，在几乎必死的绝境之中硬是抢出了一条血路。大概身上挨了几剑，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十几条人命。他趁乱向观众席上释放了几个魔法，更加造成了现场的混乱，再没人有空关心自己以外的事了。
伊梅斯特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离去的身影，竟然无力地倾颓倒下，双手依然是怀抱的姿势，可是安莉可已经不见了……
……
“那是谁？”
有人没看清那人的模样，问了一句。
“刚才击败索伦布特的圣殿骑士丢勒。”身边的同伴机械地回答他。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伯鲁维他！”莱顿喊着凯恩帝国的圣骑士伯鲁维他的名字，可后者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丢勒说……说他是他父亲、所以、所以……”
“你不该开这种玩笑！”
“我也说不上来。”
伯鲁维他索性坦白。
“老赞克，是你吗？”教皇若有所思地念出了一个名字，沉湎在了回忆之中。
——赞克·隆巴德，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神威骑士团团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