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耶里斯郊外的破旧小屋，那扇破旧的门就在刚刚彻底坏掉了。
“老家伙！”
魁梧的男人一进门就大嚷大叫，他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得救救她！”
屋子里的老修士的视线从地上的门转移到了中年男人，以及那个女孩。
“她……怎么了？”
老修士疑惑而又迟疑的表情令中年男人煞是着急，他把女孩儿小心放在床上，喘着粗气看着她，然后打量着整个屋子。
破旧的木头柜子，虫蛀过只剩下四分之三的壁板，墙外的茂密的藤类几乎伸进了窗户；墙上的破损即使涂上厚厚的石灰也没法挽救，地板至少还能及时反馈出鞋子的声响。
慌慌张张地把景物收纳入目，可还没进脑子里就统统蒸发掉了，眼球在眼眶里不安地移动也没能让他感觉好点。总之，他接下来咽了咽口水，脑袋不由地点了点，又摇了摇。
“你得救她……”
言语似乎被厚厚的灰尘堵了回去，而眉头紧皱也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这里快要入土的玩意他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一种期限将至的糟糕感觉从每个角落向他涌来，然后还有一个干瘦的老头……
老修士保持着刚才的表情，嘴唇动了动，然而没发出声响。
直到他眼神动了动，这才让中年人像是黑熊从冬眠中苏醒一样，大摇其头。
“不不不！你得救她，你必须救她！”魁梧的中年人抓住老修士的肩膀，眼睛瞪得几乎凸出来。
“我、我知道你可以，你有办法的对吗，艾瑞肯？”
他的喘息声又放大了不少。
“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救她的人了，嗯？”
在他的劝说下，老修士终于走近了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并且看到了她胸前的可怕伤口。
“她从什么时候不再呼吸？”
“一个小时前。”
“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
老修士哑然看着他，脸上装满了惊讶。
“我告诉你别让她落在别人手上。”艾瑞肯看着安莉可苍白的脸蛋，不可抑制地埋怨出来。他还记得一个星期前，这女孩跟他据理力争这间破屋子的样子。
“我没让他们得到她……”
“可她已经死了！”
“是我把整个事情搞砸了，可我对天发誓我只是想帮帮她。”
“重要的不是‘帮助’她，而是‘保护’。难道你忘了骑士守则吗？”
“当然记得——‘我宣誓不让任何一颗善良的心落入邪魔之手。”
“哦……”
老修士痛苦地眯起了眼睛，他抬起了安莉可的手，发现凉的像块冰。
“当年我们已经丢弃了一位受古勒宠爱的人，可现今又失去了一个，万能的主啊，保佑他吧，保佑伊梅斯特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请别说这些丧气话，艾瑞肯。你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智者，学识超过了梅迪亚平原，智慧深若奈罗薇纳海。你神奇的脑子里肯定还装着让她死而复生的办法不是吗？”
赞克恳求地望着他，尽量掩盖这悲戚地氛围，极力说些好话。
“她鼻子不再呼吸，嘴巴不再说话，大脑停止思考，就连血液也都在这个身体内流尽了吗？”
胸口早已经不再淌血，可干涸的血渍却并没有因此发暗，反而鲜亮。
即使是用最快的速度为她脱掉身上厚重的盔甲，让她摆脱桎梏重归自然，可又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身体死亡一个小时以上的少女重返人间呢？
“她被人偷袭的时候你不在场？”
“我不该擅自离场，哪怕不让她当上圣骑士也好。”
“这是上天的旨意吗？万能的主啊，你想让伊梅斯特遭受怎样的毁灭。”
“难道就没法在那个犄角旮旯里能找到一本邪门歪道的书，好让我们救她吗？至少我能保证她的灵魂升天的时候，一定纯洁如初。”
艾瑞肯没有说话。
“她的身体被破坏，灵魂也归天。如果连一点儿希望也没留下，我便是罪魁祸首。”
懊恼与忏悔轮流支配着赞克，他一只手撑在破桌子上，另一只手掩住面孔。
“我以为她已经成功，贪财的原罪再次驱使了我。我急于去兑换赌券，可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
“你果真没有办法了吗？”
艾瑞肯摇了摇头。
“人类的所有书籍之上没有关于死人复生的记载，即使有也是虚假的。”
“那全能的主又将怎样让我承受罪业呢？我可是在那个男人面前，硬生生把她夺走了啊！”
老修士沉默。
“我该把她还给他。”赞克似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走到床前把她再次抱了起来。“至少让他俩的灵魂从万里之遥近上那么一厘一毫。”
他走过艾瑞肯跟前的时候，顿了顿。
这让艾瑞肯很不好受，他知道老朋友是什么意思，但即使他肯做牛做马，他也再拿不出什么办法。
“遵从主……”
“叮叮。”
艾瑞肯原本想说‘遵从主的旨意吧，她的路将尽于此”，可什么东西从女孩身上掉了下来，亮闪闪的红光把他的思维和语句一起打断。
那是一个红晶碎片。
“这是……她身上的？”
他轻声问道。
“当然……是的。”
年迈的骑士被他的一惊一乍搞得满腹疑问，可他似乎从老修士那深邃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呵呵……”
“怎么了？”
艾瑞肯拾起了碎片，又走到赞克跟前，重新打量了女孩儿的伤口，发现另外一块更大的红晶嵌在其中。
“永远别去质疑主，你眼前的黑暗，或许只是善意的谎言。”（出自《古勒经》第三卷十八章第五节）
“老家伙你在说些什么？”
“把她放回床上，快点。”
艾瑞肯眼睛中放出光，吓了赞克一跳，他不得不把少女重新放了回去。
“她的灵魂还在这儿！”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后者欣喜若狂，他不大相信他所说的，可又极愿意相信。
“这片红晶，是它救了她。别问我为什么，快去楼下把我的那些宝贝儿们拿上来。那些软虫，对，那些蛆！”
很快赞克找到了这些蠕动的虫子。
“你确定要把这些东西放进她的胸口？”
“当然。它们会不断吃掉胸前的腐肉，直到她身上出现更严重的腐烂。”他小心地把伤口打开，然后播撒一些进去。
“人类的书籍里没记载过这些，可不代表黑精灵的书上没有。据我所知，让一个黑精灵附在身体上，哪怕是刚死不久的人，只要灵魂尚在，也能继续以死人的身份活下去。”
“可我们上哪儿去找什么什么精灵？那些都是传说中才有的生物。”
正在忙活的艾瑞肯也不禁被这句话所打搅，刚刚还一片火热的对话戛然而止。他停下了缝合伤口的医用针，而后转过头来对赞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我能感觉的到，赞克，很多奇妙的事将会发生。而你我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聆听……”
当天晚上，老修士离开了这栋老旧的建筑，和赞克一起，带着安静的安莉可。在他的预言术内，魔力转化为晦涩无比的含义。不过总结为一句话的话，那就是——追随红晶。
……
*
安莉可死去十五天之后。
伊梅斯特一行人回到了哥廷根的首都——芬芳的洛汀斯莱特，自从他走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给帝都换名字了。
莉莉丝照常回到了他和贝昂利多在街角的家，本以为贝昂会在家里做好点心等她，可实际上他压根就不在，这里跟她走之前一模一样。
空荡荡的灶台首先映入眼帘，其后是当天离去时忘记铺的床，还有窗前明媚的阳光——天气越来越热了。
兰瑟的太阳一直躲着她，但这里却在欢迎她。是的，她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以往只要一想到出工赚的钱能让她在被窝里睡过几十个日出日落，她就会兴奋不已。
如果安莉可安然无恙的话。
“呼……”
她扑倒在床上，心情一团糟。因为当她触碰到柔软的床时，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安莉可，那柔软的胸膛。一把剑穿透了它，然后让她亲眼见证了好友的死亡。
“喵~”
流浪猫从窗前的檐上走过，似乎在庆祝莉莉丝的归来。她一个月前一时兴起把自己最好的蛋糕分给了它们，她想，现在它们一定会摆出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
“我会帮你的……一定。”
那天晚上，她向安莉可许下这样的承诺，她以为打那儿开始，她们便交了朋友。而现下她不知道该怎样完成了。
她在她心里那样真切，比任何一副油画都要栩栩如生，可她知道安莉可·爱萨蒂诺再也无法出现在她眼前。
“你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会铭记在心……”
十六岁的捣蛋姑娘与床是分不开的。哪怕她现在心情糟糕，可困意一下子就会袭击大脑，之后便在没别的东西妨碍她享受睡眠了。
再睡醒之后，已经是安莉可死去第十六天正午。
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捏住睡衣上的红色纽扣，然后在心里默念“寂静之彼·剑盾式”。原因无他，模模糊糊之中，她看见了一个男人坐在了她家的椅子上。而那个男人身上并没有她所熟悉的佣兵气息，只是单纯的贵族。
“该死！”
忽然之间，她才发现出现在自己手上的只有一面猩红的盾牌，却不见了同样玫瑰红的匕首，可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早上好，莉莉丝！”
“嗯嗯？”
不是恶意闯入者。
而是那个被称为“天堂之戟”的男人，莱顿。
“唔姆……有什么事吗莱顿大人？”她穿着睡衣，睡眼依旧惺忪，可依旧觉得对方的眼神怪怪的。
应该是极为奇怪才是，毕竟以见不得瑕疵著称的莱顿，现在已经在浑身颤抖了也说不定。
“那个……那个……”
顺着莱顿的手指，她低下了头。原来胸前的扣子化作了盾牌，衣衫内的景色毕露无疑了。
“抱抱抱抱歉……”
顿时羞红到了脖颈根上，莉莉丝慌忙跑回了卧室……
“我以为那件事……呵呵，还能害羞真是再好不过了。”莱顿宽慰地对她笑着。
“莉莉丝，其实我今天来，是伊梅斯特的意思，他想见你一面。”随后就直入主题地说了。
“啊，这种事您叫下人来就好了，我只是个……”
“我想请你帮个忙好吗？”
“帮个忙？”
脑海中不由出现了当天在奥赛尼教堂的后花园，她被甜食诱惑之后答应帮忙时的场景。而后电闪雷鸣般地跳了起来，连连摇头。
“不要不要不要……”
“冷静下，莉莉丝。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痛苦，可实际上我只是想让你帮忙安慰一下他，仅此而已。”
“……”
“好。”
随后就跟随莱顿进了皇宫，在花园见到了伊梅斯特。
“培提尔茶，请用。”桌上除了甜茶，点心也都相应准备好了，情况跟当时愈发贴近。
莉莉丝刚准备摇头，忽然想起了莱顿所说的话，便又好好地端起了杯子。
“今后就跟着我吧，莉莉丝。”语气平静，却有种连莉莉丝也能感受得到的悲恸，那是一种无声悲恸。
“为什么？”
她简单地问道。
“我需要你，作为一个骑士。”
“可我不想做骑士。”她继续单纯地回答着。
“你不想做骑士？呵呵，可有人想做也说不定。不来点儿点心吗？”
伊梅斯特的目光局促地游离着，他把桌子上的点心都往莉莉丝那里推过去了一点。虽然动作很随意，但莉莉丝还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并且连连摇头。
“或许贝昂利多会想要当骑士，他一直想上好日子。”
或许贝昂利多真的有过这种想法，可莉莉丝完全不加分辨地继续摇头。
“你到底在反对什么呢？难道说这样好的条件仍然不满意？”伊梅斯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气势上把莉莉丝像个小猫一样压在身下。
然后话锋一转，脸上略带恼怒的表情全数消去，只剩下苍白的脸颊。
“没人想给她报仇吗？呵呵。”
这番笑容又变得那样凄苦，以至于莉莉丝根本不敢去打扰他。
“莱顿大人他……”
莉莉丝不知道他提莱顿是否正确，不过就当下而言，或许她得从伊梅斯特口中听听莱顿的意见。可对方压根置之不理。
“莉莉丝，你有爱过人吗？”
他忽然又重归平静，宽宏大量地问她些情话私事。
“嗯。”
她细如蚊呐地吱应着，生怕被对方听见了。
“或者说，你被谁爱过吗？”
莉莉丝想了想，这个问题似乎是可以大大方方接受的那种，于是正常地回应了他。
“嗯。”
虽然不太清楚“爱”和“喜欢”的分别，但莉莉丝一想到贝昂，就会情不自禁地往那方面联想。而伊梅斯特显然要的就是这种联想……
“莉莉丝，你真是个幸福的女孩儿，真的。”伊梅斯特忽然笑了起来，完全没有“贤王”的风范，只是得意地大笑。
——“不想贝昂那家伙死的话，就答应了我。”
一句话直让莉莉丝如坠冰窟，在这夏日来临之际，全身寒颤不止。堂堂一国之君，杀掉一个小人物当然易如反掌，可怎么能够……她以为是她听错了。
“什、什么？”
“不想贝昂死的话，就答应了我。”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伊梅斯特俊朗的脸，却发觉好像被某个烂人皇子附身了一样，变得恐怖、扭曲、腐烂、恶心。
“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的提议。”
……
莉莉丝是被莱顿送回来的。要不是莱顿中途把爱萨蒂诺家的使臣请来，她那娇小的脚根本就无法支撑住她的身体。
“真是差劲透了……”
她面色苍白如纸，觉得自己就在地上飘一样。
“贝昂利多，贝昂利多。”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念着他的名字。
眼角有些湿润，可身为佣兵的她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到最后连声音也嘶哑了。
你在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