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陆之琦将早上送来的两份公文在桌上排开，重新依次看了一遍，颇为困扰地用手指玩弄起自己的发梢。
左边的那份是军科院的重型设备研发科寄来的，主要是为超级机器人的新设计征求她的意见。随信送达的设计图纸她已经看过了，基本都是些增强威力的改造计划，这种观点她实在无法赞同。如今沿海各基地合计以平均每月近百人的速度损失着驾驶员，以常规战争的目光来看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数字，但考虑到拥有适应性的人群总数，事态已然相当严重。在这种情况下不以提高装备的普适性为目标，反而去做那些会提高驾驶员门槛的改造，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研发科这么做的理由，陆之琦大体猜想得到。与怪兽之间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军方费尽全力也只能维持不胜不败的状态，取得的战果都是些对次级怪兽的胜利，成功歼灭巨龙的例子一个也没有，面对民间日益增长的质疑与不满，政府想必也有些焦虑了吧。陆之琦考虑过反对这次的改造计划，但她毕竟已经离开了军科院，即使还有些影响力，想来也无法单靠写信改变对方的想法。
至于另一份文件，则是对她昨晚通宵完成的详细作战报告的回复。由于各个基地都处在被压制的状态，她这次失败倒也没受太多指责，高层的批示大都是一些无意义的套话，只是有一点让她十分在意。
【关于此次作战中收集到的龙型生物活体细胞，在军科院杨清辉院士的建议下，决定交付生物技术科，进行分析研究并尝试克隆。】
这么异想天开的念头……有可能成功吗？
陆之琦对生物技术方面没有多少研究，即使是这样她也知道，想用那一点活体资料来克隆一种从没研究过的生物是基本不可能的。她十分了解杨清辉的能力，既然是那个人提出了这个看似荒唐的想法，大概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吧。
她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询问一下详细情况，这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门外的人转动把手，将门推开一道缝后便停了下来。陆之琦觉得奇怪，起身走了过去，听到门外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话。
“把你带到这里，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但是之后还要送我去住的地方吧？所以还是告诉我手机号码吧，之后找你也方便些。”
“那件事司令会处理的。”
“为什么这么冷淡啊？我们是朋友吧，源君。”
“……”
源千雪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在门对面听着的陆之琦轻轻叹了口气。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但不知为何，跟她关系亲近的总是些个性强烈的家伙。她将门拉开，注意到她的叶宪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一脸开心地抬起手，陆之琦也伸出手，与他轻轻击掌。
“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是啊……从在首都分开算起，已经有七年了吧？”
叶宪打量着陆之琦，将眼前的她与记忆中的形象比较起来。曾经的散发如今变成了马尾辫，额前刘海剪短了少许，无框眼镜也换成了隐形眼镜，这些微妙的改变让陆之琦从二十前半的青涩少女变成了二十后半的成熟女性。
“这段时间里，你真的变化了不少啊。”
“我还想说呢，曾经那个阴沉寡言的家伙到底是在哪里撞到了脑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喜欢调戏女孩子的人啊？”
想起刚才叶宪与源千雪的对话，陆之琦略带几分无奈地苦笑。
“不说这些了，今天主要是给你交代一下工作相关的事，然后带你去看一下新的住处，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安排了……总之先进来吧。”
陆之琦向旁边退了一步以便让叶宪进入办公室，叶宪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就在这里进行说明？”
“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觉得既然来到这了，就应该趁机看一下超级机器人吧。我还没见过呢。”
“你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啦。不过……嗯，这样也不错，一边参观一边说明的话也比较直观一些。”
做出决定后，陆之琦走向放置在办公室一角的衣架，脱下军服上衣挂了起来，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白衣披在身上。
“要去工厂或者实验室之类的地方，还是穿这件衣服比较习惯呢。跟我来吧，叶宪。”
与以前不一样的称呼方式让叶宪呆了一会儿。说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性格和语气都变化了的陆之琦自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称呼他，只是他之前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罢了。
比起陆之琦还是一个柔弱、彷徨、需要保护的少女的时候，确实已经有某些事物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在心中嘲笑着迟了片刻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事实的自己，快步追了过去。
从主楼出来后向海岸的方向走，绕过食堂和宿舍，大约十分钟后就能看到1号机库了。这栋白色建筑比附近其他设施老旧得多，外墙上满是污迹，建筑风格也与整个基地格格不入。
“看起来像是加工食品的小作坊。”
叶宪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想，陆之琦走到大门前，一边在安全装置上输入密码，一边向他解释。
“这最初就是民营的工厂，后来海泉市建造军港的时候改造成了干船坞。四年前的近海战役证明了以现有的技术在海洋中根本无力对抗怪兽，海军遭到大规模裁减，军港被改建为特殊基地，这里又成了超级机器人的机库。”
“听起来十分曲折啊。”
“毕竟国家也没有多少资源可以浪费，能利用的都要利用起来。”
陆之琦打开大门，被禁锢在密闭空间里的湿热空气放肆地膨胀开来，冲击着两人的身体。叶宪皱着眉走进机库，由于中空式建筑结构，整齐排列在地下楼层的机器人一进门便一览无余。量产型机器人全都是纯白色，两支机械足支撑着硕大的椭圆形躯体，身体上半部分为了方便驾驶员观察由强化玻璃构成，两边并没有安装机械臂，而是两支重机枪。1号机库中唯一一架特别机体正在机库角落接受维修，与量产型相比，这台深红色超级机器人的躯体部分为了适应空战被制作得较纤细，背后加装了飞翼，两边的重机枪则与量产型没什么区别。由于加装了头部作为摄像装置，机体的躯体部分使用了比强化玻璃更为坚固的新型合金，但尚未完全修复好的驾驶舱前装甲证明这在面对巨龙时并没有什么用处。
“这还真是惊人，简直和以前的动画中出现的机甲完全一致。”
“嗯，毕竟我以前也看过不少动画，所以在设计独立机甲的时候就稍微参考了一下……说起来如果moonrise公司还在的话，今年gundumn也该出第三十六部续作了吧。”
陆之琦领着叶宪走下连接过道与地下的楼梯，向红色机甲的方向走过去，正在工作的技师们看到陆之琦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向她问好，并对站在她身边的陌生人投以好奇的目光。陆之琦也没使用军礼，而是十分随意地挥手打招呼。叶宪觉得有些奇怪，在他印象里军队是在意规范到了死板地步的组织，这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军队，倒真的更像是私企生产车间。
“你们好像不怎么在意军队的规章呢。说起来源千雪也没穿军装，我还以为是因为外出办事的缘故，平时也是这样吗？”
“这个啊……基地运作之初除了少量行政人员外都是像我这种技术员在工作，那时由于超级机器人技术刚刚被运用到军队，绝大部分技术员并不是军人，后来招进的新兵又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我也不忍心那么严格地要求他们。反正特殊基地上面管得很宽，这种随便的风气也就保持下来了。”
“这不会影响部队的战斗力吗？”
“机甲战是少量精锐作战，管理的人少的话就能把更多精力分配到每一个人身上，即使不依靠严格的制度，也有很多办法维持士气和纪律……听起来很像狡辩吧？不过在发生了某起事件后，现在参考我这个做法的基地倒是逐渐变多了。”
“某起事件？”
“一个非常糟糕的恶性事件……”
话说到一半陆之琦忽然沉默了，脚步也停了下来，抬起头向上看去。叶宪也跟着仰望，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独立机甲的前面。站在近处从下往上看时，比起在远处俯视，除了更增添一分激动之外，也因为那钢铁躯体的伟岸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
“叶宪，你知道超级机器人的操纵系统是怎么设计的吗？”
突然被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叶宪回忆着以前听说过的各种传言，以不确定的语气回答：“我记得是……以操纵杆进行粗略控制，通过脑电波来微调？”
“基本正确。”
陆之琦眼中闪过一丝哀伤，用指尖象征性地点了点自己的脖子。
“为了控制超级机器人，驾驶员的神经被直接与它的控制系统物理性连接，这种手段虽然大大简化了操作，却会给人的神经系统带来十分严重的负荷。能够承受这种负荷的人本来就很少，更糟糕的是，随着人类的身体逐渐发育，对这种连接的适应性会越来越差。虽然具体情况因人而异，但至今还没出现过二十四岁以上的人安全驾驶机器人的例子。”
“原来如此，这就是新兵大都是未成年人的理由啊。”
“是的……由于驾驶员退役实在太快，国家不得不采取一些强制措施来征集新人。现在全国所有的中学每年都会对新生进行体检，一旦有适任者，会无视本人及家属意愿强征入伍。这些孩子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很多人不能适应军事化管理而情绪低落，这实际上加重了对他们神经系统的损害。”
“你说的恶性事件，是指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导致驾驶员死亡吗？”
“哼，你觉得军队里的那些铁石心肠的家伙会因为这点小事调整自己的态度吗？”
陆之琦努力控制的表情之下，隐隐流露出一丝不屑以及嘲笑。
“曾经有一个少年，从小被父母宠着，被拉进部队之后无法习惯严格的上下级制度，经常因为顶撞上级被体罚。实际上那些事大多是他上司做错了，但在部队里这种事家常便饭，根本没人在意，人们只是嘲笑他没出息罢了。后来在一次大规模作战中，他忽然控制机器人冲击指挥部，并向四周无差别开火，最终整个基地都被怪兽屠杀，附近的城市也全都毁了。”
“……”
“事后舆论对他大加批判，又指责他父母对他娇生惯养，三天之后他的父母就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自杀了。他的妹妹在我这里服役才一个多月，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叶宪不知该说什么好。陆之琦以故作平淡的语气讲述的这个故事，让他觉得胸口发闷。陆之琦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叶宪这才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拳。
“……总之，自从这件事之后，虽然口头上一直在痛骂那个少年，各个基地的作风也都改变了不少。同时，我也开始思考一些更长远的事情。那段时间较早入伍的驾驶员已经陆续开始退役，虽然有不少补贴政策，但那些在军队中浪费了大量宝贵时光身体健康又严重受损的年轻人能否顺利生活下去还是个问题。于是我决定把这个基地的运作制度改为学院制，让入伍的新兵参加训练的同时，也接受与外界学生类似的教育，这样他们退役之后，可供选择的道路也更多些。”
“听起来很不错呢。”
看到叶宪对自己的做法表示赞同，陆之琦像是得到了些安慰似的微微一笑。
“实际上，这就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其中之一，给那些孩子当老师。”
“诶，我吗？”
叶宪惊讶地指了指自己，陆之琦十分确定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在中东那边带了很久的少年兵，想必对此有些心得吧。”
“不，这个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组织上已经研究决定了，就由你担任了，你就别推辞了。”
“……是文科还是理科？”
“那些你懂？”
陆之琦一脸意外的表情，叶宪尴尬地捻了捻额前的头发。
“……完全不会。”
“我想也是，我是打算要你教教家政或者体育什么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吧。”
“现在机甲也已经看过了，我送你去公寓吧，你托运的行李应该也已经寄到了。”
陆之琦转身打算离开，走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深红色机甲，那象征着她惨败的裂口已经快被补好了。
“呐，你知道为什么特型超级机器人被称作‘独立机甲’吗？”
“一般人不会去想桌子为什么叫桌子吧，大概是起名字的人觉得这个比较帅？”
“当初设计特型机器人的时候我对它们信心满满，甚至觉得它们可以只靠一架便独立完成作战任务……唉，真是初中二年级的黑历史一样想让人忘记的过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