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题：无限、赏金、飞车、双倍
1
入秋，凉意肆起，这日天气阴沉，灰墨天色好似在昭告风雨将至。
裳州城内是一成不变的市井生活，人们开店摆摊，吃茶喝酒，彼此熟络的招呼吆喝，颇为热闹。
似是受天气影响，入城之人寥寥可数，城外的官道是笔直延伸出去的，但视线可即之内，总只有那连片的白杨，在冷风卷起的呼啸声中摇曳，白色的枝干与青绿的叶子笼成一团，迷迷蒙蒙的。
突然间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是蹄声，是车轮碾压石子发出的嘈杂之音。
那声音一时间掩过了林间声音，惊起栖鸦。
半晌，那飞驰的车队来到城外，接受例行检查，入了城。
一行人行色匆匆，神色各异，入城之后大多下了马下了车，去客栈安置了行李之后，竟就各自散了。
其中一身着灰袍的男子，神态自若的站在路间，望着同伴们四散开来，若有所思。
裳州城不大，治安良好，近来出了件大事，才诱得江湖中人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汇聚，本以为此时城内该充斥着凝重的氛围，却不想，市民们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不说热闹非凡，但一切照旧，流言和江湖之气，好像尚未波及到这里一般。
在男子抬头扬眉，审视着四周的同时，有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跑了过来，大大方方的说道，“这位爷好，小子李洵，土生土长的裳州人，看您初次来这里的样子，小子可以给您带个路，当个向导什么的。”
男子奇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来帮我？”
少年露出吟吟笑意，伸手比划了一下，说道，“赚点外快罢了，您图个安逸方便，我图个物质收获。两相便利，何乐而不为呢。”
少年话说的利索，丝毫没有见到陌生人时的紧张和拘谨，市井少年的那种圆滑和机灵都表现出来了。男子一乐，点头说好，跟着少年离开了客栈。
两人边走边聊，顺着大道往城里走去。
说是向导，但沿途的风景也罢，裳州的历史典故也罢，美食好酒也罢，李洵都提的甚少，反而都在说这几日裳州内有些什么变故，发什么了些什么大事。
男子并未怎么接话，但他明白，李洵看得出来他想知道这些。
直至两人兜兜转转游遍了长街，李洵也差不多把近几日城内发生的一些大事给粗略的说了个遍。
河边有成排的垂柳，石制的街道木质的房屋，鲜艳的丝绸缎带被作为装饰物挂在屋前，比邻长河的这一排屋子都不尽相同，不是民居，许都是铺子。
男子突然看见了间酒馆，笑道，“小子，会喝酒吗？”
李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自然也笑道，“能喝！”
两人便下了长石阶，去了酒铺，点了一罐封存的巴乡清和肉，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对坐。
店内人不多，采光也不好，但这样隐秘的氛围，倒是适合喝酒，等待酒肉上桌的过程中，两人具一言不发，各自想着心事。
两人其实都明白，说是什么带路当导游，只是个借口罢了。
飞车队进程那一刻，这批人就引起了居民们的注意，男子器宇轩昂，浑身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戾气，身背两把长剑，更是不同凡人，稍微眼尖点的人都能意识到。
李洵是赚外快没错，但他的方式并非当导游，而是卖信息。
小二上了酒，取了碗，男子自己斟满了碗，又给李洵倒满，似乎让少年有些慌乱，伸手去扶。男子觉得好笑，看着面前的少年还是久久没有说话。
男子说，“我叫太一绝。”
李洵忙摆手，“你不用告诉我。”
太一绝点头，然后把自己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露出玩味的神色，像是在回味酒的香醇，又似在思虑少年的言下之意。
太一绝问道，“为何？”
李洵低下头，也大口喝了酒，这才说道，“罢了，你既然大气告诉我你的姓名，我便不该说这样的话。”
“我们不绕弯子，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我问几个问题，你若知道，这个给你。”说罢，太一绝从包里取出一粒银子。
李洵没有看银子，只是道，“我会知无不言，但希望就算我答不上来，您也能给我一点奖赏，算是给我的带路劳务费。”
太一绝耸肩，他说，“你知道莫卫在哪儿吗？”
李洵道，“不知道。”
“有消息说莫卫进城了吗？”
“没有，他若进城，必然也是潜入，不可能像你们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所以这方面的消息，哪怕说他真入了城，怕是也不可信。”
“祝小姐家住哪里？”
“城西，最大的金边宅子。”
“有什么方法可以知道祝小姐的动向？”
“那宅子现在守卫森严，不可能去监视的，我不知道。”
太一绝想了想，又问道，“你还能提供给我什么消息？”
李洵正色道，“你是为了杀莫卫而来的，对吗？”
太一绝点头。
李洵道，“可你不问莫卫的师承流派，不问他的武器功法，为什么打听这些？”
太一绝说，“…因为我要杀他。”
李洵一愣。
…
两日后，裳州城最大的富商家的女儿祝小姐，将进行比武招亲。
祝小姐文辞书画，无所不精，从小习武，身段好，相貌佳，不至倾国倾城，但也令多少才子俊郎为其折腰。但这场比武招亲并不简单，而若只是贪图祝小姐美貌，想一睹风采，或想勇夺桂冠，与祝小姐喜结连理的公子哥们，都未报名参加。
原因只在，那祝小姐有心上人，而她的心上人莫卫却是异邦之人，曾在两国交战之时，带兵屠入我国城池，征战杀伐之间犯下大错，乃是国民公敌。此等情形之下，两人的关系如何能够持续呢。
在祝小姐为了莫卫而叛出家族，望与如意郎君私奔的那一夜，被年轻的奴仆不小心暴露，以至于离家失败，被家族束缚起来。
莫卫是十恶不赦之人，犯下滔天大错，杀我国民，夺我城池，岂能苟活？偏偏此等恶人，居然还有如此貌美的姑娘为其倾心，实是让人愤恨。
于是，祝家就想出了这等主意，放出“比武招亲”的消息去，并在全国募集各类武林高手，豪情壮士前来，“恭候”莫卫的到来。
莫卫是来还是不来，没人说得清楚，他是异邦将帅，豪气冲天，一方枭雄，也确与祝小姐相恋，只怕是会想方设法前来营救祝小姐。但为了一个心恋的女子，踏入异乡，撞进此等天罗地网，到底是值还是不值，明眼人或许能自诩说得清楚。
但，天下所有人，都在等着他。
2
小子李洵扶额，说道，“我不太明白，我可以详尽的提供给你城内各种便利铺子的信息，也可以告诉你关于莫卫的个人信息。但你打听他的下落，这小子实是无力得知，不能相告了。”
太一绝伸手握住那粒银子，把玩了一会，打趣的道，“说好了你回答我的问题拿奖赏，但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怕是这粒银子不属于你了。”
李洵面色一僵，继而露出苦笑，嘴角扬起来，牙却没露出来，笑得似乎，有点勉强。
太一绝于这一刻觉得有些异样。
他想了想道，“近来怕是很多入城之人，你都是像这样做生意的吗？”
李洵点头道，“对，只是他们问的问题大多都关于莫卫本人的描述，以及城内的武器铺子以及旅馆等。”
太一绝说道，“你看看我，你能看出我的身份吗？”
李洵突然有些畏惧，低声道，“不太能。”
太一绝说，“你且大胆说说。”
于是李洵壮了壮胆子，说道，“像你这样打扮的人多是习武之人，既然是在这个时节来裳州，多半也是为了讨伐莫卫之事而来。”
“而前来讨伐莫卫的人士分为两批，一批是民间勇士，自愿之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可能大多数都不会上台与莫卫较量，只是为了献一份力，合力击毙莫卫而已。另一批人，就是祝家花重金或者托关系从各地请来的高人。”
太一绝插嘴道，“你觉得莫卫真的来了，会有人上台和他一对一的比武吗？”
李洵想了想道，“我觉得会，他既然有勇气前来，既然没有私下掠走祝小姐，反而上了台。在侠客的世界里面，必然会有人尊重他，既然他逃不了了，就会有人站出来希望和他干一架，一对一的那种。”
“侠客？”太一绝被逗笑了，他道，“你继续。”
李洵又继续分析道，“而你身形纤长，虽然高大但并不魁梧，可见是系统的习武并有功法的门派人士，与一般的蛮力武夫不同。更何况，你背了两把剑。所以你应该是第二批人，而你当时站在客栈门口打量裳州城，刻意的离开那些同伴，让我觉得你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人，而且让我肯定了你需要信息。我知道，你怕是与那些普通的侠客不同。”
太一绝叹了口气，然后又干了一碗酒。
李洵说完之后，低头把自己的酒喝干了，太一绝又给两人满上。
然后太一绝说，“我是一名猎人，赏金猎人。”
“赏金猎人？”李洵奇道。
“对。”太一绝徐徐说道，“就是专门接悬赏任务的一批人，为了赏金不择手段，可以做任何事的人。这一次我接到的悬赏很简单，就是来裳州城狙击莫卫，只要我来到这里，和莫卫打擂，就能得到赏金。”
“但是。”太一绝说，“这次的赏金任务有双倍条件，如果能自行击杀或制服莫卫，赏金翻倍。”
“我说了，我是一名赏金猎人。我得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在后天打擂之前，找到莫卫并击毙他。”
太一绝说完，扬了扬眉，戏谑的看着李洵。
李洵愣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太一绝说，“所以，我希望你最好能提供给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说罢，太一绝又招呼小二上了一坛酒，李洵坐在长椅上似乎有些不舒服，换了个姿势沉思起来。
半晌，李洵摇头。
太一绝看着他，徐徐点了点头，手指一拨，把银子弹向李洵那边，道，“你走吧。”
李洵犹豫了一下，抓住银子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直至李洵走出酒馆，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天高云阔，虽是阴天，凉爽之意却好过呆在酒馆之中，李洵笑了笑。
但与此同时，太一绝也笑了笑，随之站起了身…
3
李洵在街上晃悠了一会，并没有再去客栈附近等候下一批的“客人”，而是四处逛着，似乎在打发时间一般。
随着天色昏暗下来，李洵去买了酒肉，小心的包好，独自顺着长河附近往城外走，但他并未走大门，而是找了个小树林，从某个城墙破楼之处出了城。
入夜之后，星光明亮，山间小路倒不算黑，李洵走的顺畅，他专挑些人烟稀少，极为难走的小路前行，往一处山上走去。
那山不高，但有些险拔，李洵费力的穿行在林间，班上来到一处山间溪泉之处，找到一处破庙。
李洵叉腰喘气，接着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向庙里喝到，“喂， 有人吗？”
庙里传来低沉而有些怪气的声音，“是我，小子。”
李洵笑了笑，大步走进了寺庙中。
这地破败得很，从外观看，这庙已经塌了一半了，年久失修，周围荒草疯长，本就不易发现，更住不了人，但走进其中才觉更甚，这里蛛网遍布，一地青苔蔓延开来，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但一名年轻男子正靠柱席地而坐，他睁开已经看着李洵，一双眸子在黑夜中散发精光。
李洵道，“我买了些酒肉，分量很足，莫大哥，你也该饿了，咱们一起吃吧。”
那男子爽朗的点头，接着招呼李洵过去，两人在地上铺了块步，接着对坐，打开了食物的包裹，俱大口吃起来。
男子道，“小洵，辛苦了，今日可有什么发现吗？”
李洵咽下口中的吃食，道，“今天我没在城内打探消息。而是直接找了个来打擂，参加比武招亲的江湖人说话。”
男子皱了皱眉，示意李洵继续。
“我就很普通的跟他说我是本地人，可以给他当个导游。然后他就很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嘛，所以我就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也从他那里知道了现在他们那些人是什么情况。”
“哈哈。”男子笑道，“你倒是聪明。”
李洵自得的应道，“那是。然后他就说他是个赏金猎人，接了任务来杀你。但是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后天再比武招亲大会上面攻击你而已。他们若能提前找到你，杀了你，甚至能得到更丰富的奖赏。所以你得更小心了，这几次前来暗杀你的人，只怕会比比武当日更强。”
男子点了点头，狠咬了一块肉，猛喝一口酒，道，“就像外面那人一样吗？”
他这话声音说的极大，似是用上了内力。李洵一怔，接着猛的反应过来，他回头冲破庙门口望去，却见那里不慌不忙的走进来一人，身形欣长，背着两把剑。
“你好啊，小朋友。”太一绝低头冲李洵笑。
“你…”李洵一时间吓得脸色苍白。
年轻男子操着有些奇怪的口音道，“别欺负小孩子。”
太一绝遂一抱拳，道，“久仰了，莫卫。”
被称为莫卫的这名传奇男子，这才站起身来，顺手又抓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他眯着眼睛瞪着面前的男子，接着小声对李洵说道，“小洵，你先退后。”
李洵支吾了一声，就要起身。那边太一绝嘲讽道，“李洵小兄弟啊，倒是真得谢谢你，还真的带我找到了莫卫。我那粒银子，也算是付的物超所值。”
李洵起身说道，“你为什么怀疑我？”
太一绝道，“喂，小子。你一个普通孩子，凭什么会自信对莫卫了解的很，觉得自己可以卖他的信息赚钱？更何况，你回答问题时的支吾，可不像是不知道啊。”
莫卫道一声，“好！”
接着他咽下了口中的肉，道，“这孩子不仅出去给我打探信息，还帮我引回来一个让我自己问，真好！”
他露出自信而有趣的笑容，十分坦然。
太一绝吸了一口气，道，“我是太一绝，一名赏金猎人，今日，对不住了。”
莫卫伸手摊了一下，冲太一绝一笑。
两人顷刻就动用了内力，一股呼啸的狂风涌入这尊破庙，强风不仅吹得李洵睁不开眼睛，而且把他吹的往后跌了几步。李洵遂仓皇进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却不甘心的探出脑袋眯着眼睛，怔怔的看着两人。
…
五日之前，李洵受了重感冒，一人躲在巷尾，寒风瑟瑟中，身着单衣，身无分文，感觉自己马上就会死去。
他从小就是孤儿，在市井中靠拾荒长大，年岁稍有所长之后，去各种铺店中给人打工，赚个饭钱，因此从小学的机灵而油腔滑调，倒也不会饿死。
只是前段时日在酒楼之中被客人针对，继而被老板污蔑紧接着一顿毒打，不仅教他赔了钱，还让他负了伤。
被赶出酒楼的那几日，旧伤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没了钱，没有归处，又染上重病，成天在街头巷尾晃荡，反而遭到居民们的唾骂和嫌弃。
绝境之中，他遇到了莫卫。
莫卫发现了他，两人对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莫卫取下包裹，把里面的干粮都丢给了他，顺便丢给他一锭银子，接着转身走了。
他下意识抓住吃的，刚啃了一口，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拽住那些东西，匆匆的去追莫卫。
两人从城内穿过，来到了城外的一处草庙。
两人席地而坐，莫卫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李洵说，“我会回报你。”
莫卫冷着脸，说，“不需要，你走罢。我情况也比较特殊，不可能照顾得了你了。”
紧接着，李洵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自己的身世和境遇都说了。莫卫苦着脸，似乎犹豫了一下，也把自己来这里独特的理由给说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李洵遂承诺自己可以给莫卫帮上忙。
莫卫奇道，“我是异乡人，曾率军攻入你国，毁你家园，杀你乡亲。你又为何帮我？”
李洵说，“这里不是我家，这些人对我不及你百分之一。”
于是两人在城外破庙中结拜，在莫卫冥思苦想计谋，积极准备营救计划的同时，李洵给莫卫采购各种用品，打探各种消息，至此已经数日了。
但就在此刻，李洵突然觉得，自己给莫卫引来了杀身之祸。
但他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他明白了自己不过杞人忧天罢了。
4
在莫卫与太一绝凝视之时，其实胜负已分。
空气中弥漫着滔天真气，那是两个绝世高手彼此倾尽毕身所学放出的气场，在交手之前，内力的雄浑程度大致都可由此判别出来。
随着莫卫笑意更浓，太一绝神色渐渐变了，他后退半步，全身肌肉绷紧，开始变成了“用力”的状态。
但一时之溃如大坝将崩，太一绝整个人的皮肤都皱了起来，他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他战栗着，费力的从身后抽出了自己的两把剑，勉强的横在身前，但仿佛握住双剑都用尽了全力。
他想动，却拼命挣扎也动不了，双剑也不可抑制的颤动起来，他抖到整个人都不能自已，抖到全身汗水直流，大颗的汗水滴入地面，顷刻划为薄雾飘飞。
刹那间，破庙中好像有什么不断膨胀，像下一刻就要爆炸一般，太一绝青筋毕露，咬牙切齿，他嘴唇颤动着，似乎要说什么。
莫卫吐了口气，万物消却，太一绝砸到地面，不断抽搐。
…
莫卫走过去，将太一绝虚扶起来，道，“我杀不杀你，得看你能否给我提供有用的信息。”
太一绝闭着眼睛患了很久，这才睁开眼睛道，“我有用，饶命。”
莫卫轻轻一笑，自顾自的回身走过去，在柱子边坐了下来，继续吃起了酒肉，同时对李洵招了招手。
李洵这些天来虽然知道莫卫的事，明白他有多么的强大，但这也是第一次见他用出自己的神通，此时受了惊吓，一时间对他有些畏惧。
莫卫没怎么在意，自顾自的吃着东西，等着太一绝说话。
半晌，太一绝说，“我杀不了你，无论现在，还是后天。”
“你很强。”他说。
莫卫扬眉道，“你说完了？”
许是惧怕他再一次发功，太一绝急道，“没有，我对你有用，而且很有用。你听我说。”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道，“酒，可以喝一点吗？”
莫卫随手把酒抛给他，他接住猛灌了一口，抛了回去。
李洵这时也在莫卫身边坐了下来，抓了块肉，有些出神。
太一绝深吸一口气，说，“是这样的。”
“我和你无冤无仇，我本就是为了点赏金前来找你麻烦，不自量力而已。既然我杀不了你，我们可以做朋友，互相帮忙。”
“别，你先听我说。我没开玩笑，说的是真心的。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你既然当真出现在裳州，而且躲在这破庙里面，想必是做好准备，直至比武当日，强行击败武林各大高手，带走祝小姐了对吗？”
莫卫看着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反应。
太一绝说，“我知道你神功盖世，也多少领教了。说实话，你是我见过当今世上最强之人，但是在那擂台之上，纵使你击败一个又一个的高手，还是会不断有人涌现上来要和你比武，他们对你的恨，可谓深入骨髓，那是无穷无尽的对手啊。”
“更何况，就算你能抗住无限的敌人，一个一个的击败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祝家人并未真的打算把祝姑娘许给赢者，他们只是为了诛杀你。如果没人能击败你，他们一定会一拥而上，合力给你造成干扰，强行以多敌少，杀了你的。”
“这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那是无限的敌人，那是是天罗地网万全的准备，你若踏足，必死无疑。”
太一绝说的诚恳，莫卫并没有什么反感，反而开口道，“我明白此行凶多吉少，可能注定再也离不开裳州，但我必须，必须去见她一见。”
“只能说你考虑的不周全。”太一绝说，“他们怎么可能把朱姑娘带到那里去呢，就算祝姑娘出现在那里，她若看到你大发神威，接二连三的击败武林豪强，接着杀了她祝家之人，她又作何感想？”
莫卫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他满心痴痴念念的就是见心上人一面，所以这些问题都被抛在脑后，打算做他日之谈，这几日苦恼无比，也就是在犹豫，在想自己该如何行动。此时这些事被太一绝提出，摆在眼前，实在是令人头痛和无措。
“所以。”太一绝看了看莫卫的神色，又开口说道，“所以，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抢在比武之前，独自前去祝家掳走祝姑娘。”
“这很难，但比你去参加比武好太多。”太一绝说。
莫卫点头。
太一绝循循又道，“我这里有一个法子，两全其美。我帮得上你，你帮得上我。”
“这样。”太一绝正色道，“我去打听好祝家的安排，以及群雄的动向。接着找个时机，大概就在今夜或明夜，假意制服了你，带你进祝家。然后我去领赏，你在祝家里面暴起，去找你的祝姑娘。”
他这番话说完，不仅李洵瞪大了眼，连莫卫也颇觉吃惊。
大家沉默了一会，李洵说，“莫大哥，信不得他。他说过他只是一名赏金猎人，为了赏金不择手段。你怎知他不是现在假意帮你，到时候当真将你制服，直接交给祝家？”
莫卫没说话，但也看向了太一绝。太一绝叹了口气，取下了自己的双剑，递与莫卫，道，“此为我家传宝剑，是我最珍贵之物，交给你，事成之后还我。”
李洵冷笑，“哼，你若当真制服了莫大哥，取回这两把剑还不是易如反掌？更何况，谁知道这是不是你在哪里捡来的破剑。”
太一绝一愣，露出不悦之色，一时沉默。
莫卫接过他的剑，把玩了一下，又递还给他道，“你有什么法子骗过他们？”
太一绝说，“你若不放心，我只在你身上缚上绳子，你再施展龟息之法隐蔽呼吸，衣衫褴褛的，我再装作受了重伤不怎么舒服的样子。我带着你去扣门，下人们必不敢拦，若到了殿上，见到了祝家之人，我即率先向他们讨奖赏，在他们检查你之前，你便已经可以暴起了。”
莫卫奇道，“那我如何知道祝小姐的下落？”
太一绝知他动了心思，明白他其实也大抵同意了这个计划，开心道，“那些细节问题，咱们可以慢慢讨论，我说了我会去打探消息，问出祝姑娘的大致下落，如果到时候我带回来的消息你不满意，当场反悔就是了。”
李洵在一旁听着，此时虽皱着眉头，但没再说话，似乎也在深深的思虑着什么。
莫卫说，“如此也好。”
5
那一夜，在听着太一绝和莫卫两人谈话声中，李洵坐在寺庙外刚生起来的火堆旁，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在梦中，一片灰黄的烟尘过后，世界明亮起来，李洵梦到了晴天，梦到了繁荣美丽的裳州城，梦到了艳阳高照的护城河，梦到了人员往来，络绎不绝的城外长驿道。
在光亮之中，李洵一路飞奔，不停下脚步，他越跑，天就越热，越跑越热…
直至他被莫卫叫醒。
天色未亮，看月亮位置，似乎还是午夜，李洵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见莫卫蹲在他身旁，往他手心里塞了一个包裹，他一握，鼓鼓囊囊的，当即反应过来那里面应该是莫卫的贴身盘缠。
他顿时惊醒，继而看到了远处背对他站着的太一绝，太一绝背着双剑，运起真气，似乎在撕裂自己的衣物。
莫卫低声说道，“小洵，我马上就要去做自己的大事了。我知道你很关心我，想帮上我的忙，但这件事我并不能带上你。你答应我，无论我今夜成功与否，你都自己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用我给你的这些东西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这几日与你称兄道弟聊了很多，很开心最后结交了你这么个兄弟，若有缘，我们再见。”
他的汉话说的并不好，组织这么长一段句子颇为费力，但他断断续续的说完，李洵却并未因为他的口音而感到好笑，反而红了眼眶，不知该作何表示。
在李洵仰着头憋着泪的同时，莫卫起身招呼了太一绝一声，两人随即走了。
李洵望着他两人的背影消失，这才流下泪来，他独自呆了一会，在寺庙外挖了个坑埋下了手里的那个包裹，做了个小小的标记，接着起身毅然决然的下山了，他向着裳州城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一路的心惊胆战，一路的揪心，待到李洵好容易从小道进了城，往城西祝家走去时，突然听到了尖锐的锣声，紧接着是冲天的火光，继而整个城都被惊醒，但又好像原本就有无数人潜伏在城内没有入睡一般，所有的人都开始往祝家汇聚，所有的动静，都发生在那里。
李洵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大事不好，他边跑，边在心里谩骂着太一绝的八辈祖宗，极尽咒骂之能，甚至之后还脱嘴而出，喊出了声，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些。
没多久，他过了河，到了长桥另一边的祝家宅子外。
远远看到祝家已经烧起了半边，无数人影叠在里面，大院里，墙上，屋顶上，只要有空隙的地方，就站着人。
但是哪怕这样，李洵也艰难的爬上了一旁的民居，继而看到了院子里面的情况。
火势漫及所有的房子，烟雾缭绕，但人们都汇聚在大院之中，因为隔着人工引流的小溪，所以火势蔓延到草地和小树林还有一段时间。
人群之中，站着一名年轻的异邦男子，他伸手扶着一名眉眼温柔，煞是好看的女子。
他二人互相支撑站在人群之中，没有半分畏惧之色，男子似已受了伤，此时却奥首挺胸，睥睨全场，嘴角挂着吟吟笑意，好似一切都不在乎一般。
女子依偎在他身旁，却未看其他人，眼中只有男子，尽是温柔。
在他们旁边，还有一名高个男子，背着双剑，和他们站在一起，面对在场无数群雄族人。
有一年迈的白须老人气到难以自持，他厉声喝问道，“太一绝！你可知你在干什么？为何要去帮助这天杀的贼人？”
太一绝好笑的看看天，活动了一下脖子，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老头，我只是为了赏金给你做事罢了。如今你并不给我赏金，我便不给你做事，天经地义，你何必多言？当真是冥顽不化。”
老人道，“基本的是非观你都没有吗？那不是人的东西犯下如何滔天大错，做了哪些禽兽之事你难道不知吗？啊？”
他话说的如此难听，周围人群也随着乱哄哄的叫骂起来，但莫卫神色未变，仿佛看不见这群人一般。
太一绝说，“是非对错哪是由你说得清的，老家伙。由我来看，这家伙有勇有谋，也有仁慈的一面，也有果敢的一面，武功盖世，当是天下第一人。我太一绝，是服气的。”
老人一声冷笑，道，“那你要放虎归山，任其再带兵打我江山毁我社稷了是吗？”
太一绝一愣，脸色突然僵了一下。这时，旁边有人叫道，“族长，无需多言，连他也杀了便是。”
太一绝朗声大笑道，“对！我也杀了，连你的宝贝孙女也杀了，通通杀干净了才是！”
族长气的胡子高扬，那边莫卫对身边的女子说道，“他们既放如此大火，对你也无情谊，何必再挂念他们。跟我走吧。”
祝姑娘似乎一直遭受软禁，此时也因为蒙药而体力不支，意识不清，无法行动和说话。但她看着心上人的脸庞，终还是在泪水中点下了头。
莫卫随即大笑，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水，他道，“我本说不开杀戒，只想带走祝姑娘而已。如果你们如此相逼，我也不会客气。”
白须老人啐了一口，道，“杂种！”
…
紧接着，风声大作，人们动起手来，铺天盖地的人流往莫卫那边涌去。
火势在风中蔓延更甚，熊熊烈火随着人们一起张成一张大网，盖向了场中的三人。
莫卫率先发功，拔出了自己的长剑，舞了两下，气浪劈开了一圈扑上来的人们。他缓缓把祝姑娘放在地上，似乎放弃了运起轻功跳出人墙火海的想法，而是使出真气，劈开了火浪和人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另一边，太一绝也取出了自己的双剑，他站在院内桥前，刚好拦住了祝家人的去路。
两人个发神通，院内光彩大作，气浪吹得火焰明灭闪现，一片一片的草皮和石桌都飞散开来，在他们对阵敌人时，没有招式，只有狂妄的真气。像是一波一波的的浪潮，呼啸着煽动开来。
但哪怕前仆后继，无穷无尽的人们被他们不断击退，却还是多少令他们受了些伤，而且无人理会的火势愈发熊伟，马上就要以不可遏制之势扑过来了。
莫卫突然张口说道，“太一绝，谢谢，你逃吧。”
太一绝仰声道，“逃你娘的菠菜皮。”
就在这档口，李洵从房子上一跃而下，在路边捡了根木棒，向着祝家宅子那边跑了过去，他想，就算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也必须冲过去。
他不想去思虑是非对错，不清楚自己所作所为到底会有什么影响，如果只听从自己的内心，他会拼尽全力的去帮助莫卫。而此时，他看到明明身为大人，有所作为的家伙，也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选择，他遂下定决心了，忠于本心就好。
他忘了自己在山上埋下的小包裹，忘了自己以前受的委屈，发过的愿。他只想跑过去站到莫卫身边，想帮他做成什么事而已。
他操着木棒，大喝着冲进了火枪，因为他没有内力，没有学过功夫，所以在漫天气浪火光之中，根本去不了内圈，被死死的挡在了人群之外。
头发和衣物开始焦黄，全身都好像要烧起来了，他随便找了个一个人，握紧木棒砸了上去，大喝了一声。
之前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孩子，但这一刻，周围的人都震惊了，那个被击中的剑客诧异的回头，下意识的给了他一剑。
这一剑，就足以毙命。
李洵瞪大了眼睛倒在火海之中，满脸不服气的神色。
但他倒下的时候，却朦朦胧胧之间看到，火海之中，太一绝双剑使得飞起来一样，两炳剑脱离了他的手腕，在人群中穿刺，精光闪烁，突入人群，带起惊呼和扑朔的鲜血。
而莫卫还镇定的坐在院子之中，除了他坐在那一小块地面尚平整，以他为中心的一个圈子，全都爆炸了，一圈一圈的震动波浪席卷而来，土地炸裂，空气顷刻消缺干净。连火焰，都被逼得退后了三丈。
但那火焰的颜色，是鲜红色的，不像火，只像水。
在意识尚存的最后，李洵第一次衷心的祝愿莫卫能带着祝小姐远走高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