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什么噩梦。会被梦境困扰，不像是米斯特岗的战士应该有的行为。”
男人的语气稍稍变得严厉。
戈尔兰多低下头。
“我梦见……”
戈尔兰多下定决心，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她咬了咬嘴唇。
“父亲……下个周你要去那个实验……可以不去吗？”
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也要尝试。
男人显然没有料到女儿对自己说的是这件事，一时间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是讶异转瞬即逝，他的脸立刻又绷紧，恢复成严肃的神情。
“怎么了？”
戈尔兰多咽下一口口水。她的嘴角抽了一下，目光也变得渺远。
“我……”
“等等再说吧，波娅，不要蹲在那里了！快过来。今天晚上照例是锻造的教学。为了你们能成为最优秀的锻造师，今天也要打起精神来学！”
戈尔兰多还想说什么，但最终缄口不谈。说不出来的话语，无法传达的感情，就算再一次回到这里，也什么都不曾改变。戈尔兰多攥紧了拳头。就算说了又能如何呢？父亲会相信自己吗，相信现在仅仅只有八岁的自己？
戈尔兰多看着父亲从火堆的木柴中抽出一块燃的正旺的炭火，丢在自己的面前。
“围着这块木柴坐下。”
男人命令道。
戈尔兰多毫不犹豫地坐到地上，希姬波娅则先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才慌慌张张地坐下。男人看了一眼希姬波娅，最终把视线锁定在戈尔兰多身上。
“今天我照例给你们讲魔剑的知识。有关魔剑你们了解多少？从波娅开始，逐条说。兰多，你负责补充。”
戈尔兰多点了点头，希姬波娅清了清嗓子：
“魔剑和妖刀齐名，都被称为不详的武器。妖刀是在武器中封印魔族的核心，而魔剑是封存人的灵魂。那个……总之就是，想要活下去的人，灵魂会有很深的……值年？”
“是执念。”
戈尔兰多纠正道。
“对，就是会有很强的力量，那个诅咒的力量会传给剑，再传给使用者。封存的灵魂生前越是强大，越是想活下去，魔剑也就越强。制作魔剑、需要复杂繁琐的降灵和囚魂的仪式……反正就是很麻烦啦。要注意什么骨架、回路……”
男人摆了摆手。
“行了，不要再说了。兰多，你进行补充。”
戈尔兰多抿了抿嘴唇，又看了一眼男人背后背着的剑。
“魔剑有两个问题饱受诟病，不稳定性和反噬性，这也是母亲一直研究的。不稳定性就是说，魔剑似生物而非生物，既因为里面囚禁着人的灵魂而有一定的智能，又因为这种不必要的智能而不稳定。虽然剑不会说话，但是有的时候会随着对攻击对象的好恶，而违抗主人的命令。反噬性就是在战斗中，剑的骨架会和使用者的骨架轻度融合，魔剑里面的灵魂也可能会侵蚀使用者的意识，同化甚至杀死使用者。”
男人点了点头，看向眼前的木柴。
刚刚抽出的时候还燃烧地很旺盛的木柴，现在火焰渐渐黯淡下去。随着一阵风过，火焰熄灭，一缕青烟缓缓升起，地面只剩下黑红的一截焦炭。
“《古拉格家训》曾有先人记载。‘魔剑之主，非驱人魂魄，非囚人心神，实以自身为烛台也。火始旺，如得神助，气力盈于身；后蜡炬成灰，死灰不复燃。’讲的就是魔剑的强大并非来自魔剑内的灵魂，实际上是使用者在燃烧自己去战斗。使用者被魔剑侵蚀的过程，就像是在燃烧自己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浑然不觉，只知道力量充沛，到了最后却因此而死。”
男人捡起一根树枝，去拨眼前的焦炭。红色的火星随风飘远。
“你的母亲研究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让剑里面的灵魂和使用者和平共处的话，魔剑就完全变成了一种利人利己的武器。再不会有人因魔剑而死，古拉格也就不会被看成歪门邪道了。”
“但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戈尔兰多淡淡地说。
男人有些不满。
“我不记得教给过你，不尝试就下结论这种懦夫才做的事情。听说本部那边有了新的进展，魔剑的生物化研究。说不定这次就是突破口了。”
“父亲……”
戈尔兰多叫着男人，但是还是没能说出口。在男人的眼中，也只是自己的女儿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惭愧而已，根本没有多想。
“但是这样不是很好嘛。”
就在气氛尴尬的时候，希姬波娅站起身。
“如果能成功的话，一个人死了以后就可以住到武器里。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家人去世，而感到悲伤了。”
男人笑了起来。
“说的是啊。爸爸我也会好好尽力的，这一次肯定可以取得实质性的突破。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和灵魂的沟通，通过降灵降下来的灵魂，总是异常地狂躁，连一般的交流都是问题。”
“波娅也想快点长大，去帮父亲和姐姐的忙。”
年幼的希姬波娅天真地仰起头，用来扎马尾的红色橡皮筋映着不远处的火光。希姬波娅和戈尔兰多都是漂亮的红发，红色的头发在晚上看起来就给人一种暖意。希姬波娅的脸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稍稍有些圆的脸很可爱，眼睛也一闪一闪。脸上挂着的是孩子气的笑容。
戈尔兰多看着自己的妹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十六岁的希姬波娅的样子。
看人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厌恶，无论什么时候都抬着高傲的头颅。古拉格的纹章清晰地印在胸前，背后背着的是成年男性用起来都稍显吃力的巨剑。黑色的布条扎着红色的双马尾，一旦和她交流的话，就会觉得很难相处。没有朋友也没有依靠，两只手上都是白色的老茧，带着古拉格的荣耀孤独地活在世界上。
当脑海中的脸和看到的容颜重叠的时候，戈尔兰多的心脏都少跳了半拍。她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湿透，那一刻，戈尔兰多终于下了决心。
“父亲……下个周的实验……请不要去。”
“为什么？”
男人换了一下坐姿，望向戈尔兰多。
“因为……太过危险了。”
男人没有说话，半天后望向眼前的女孩，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米斯特岗的战士……说出这种话？”
戈尔兰多没有在意男人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把手伸向男人背后火堆的方向。
“万能的巴特·巴尔维查克，生者之敌，死地之主。且住尊足，且听我诉……开不详之阴云，分浩浩之层雾。为不惧死之人，得君力量为助。浮生皆虚无，蚍蜉归何处。腾起吧，弑神者的烈焰！”
男人的眼睛张大了。
吟唱结束的时候，有那么短暂的一两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之后，巨大的火龙拔地而起，热浪一层一层向周围扩散。冲天而起的火龙扭动着身体飞向天空，在七八十米高的地方砰地炸裂，四散的火球砸向各个角落。狂风劲吹，篝火熄灭，黑暗的天空被照亮，男人的披风飞舞。
男人噌地站起，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背后的双剑。
“万能的巴特·巴尔维查克啊，请赐予您的奴仆吞噬天地的虚无！”
双剑交叉甩出，暴风立刻将天上坠落的火球扫的粉碎。
周围树木上的树叶全部被吹得脱离树枝，当一切停止的时候，四周黑暗的可怕。
在黑暗中，响起了戈尔兰多的声音。
“六级完全咏唱魔法，仅次于人类能使用的最高魔法。这样您应该可以相信我了吧……父亲。”
男人把剑收回背后的鞘中。
“我知道了。让我听一听你说的话吧。”
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接着啪地一声，火光照亮这片空间。此刻的戈尔兰多双手抱怀，因为魔力剧烈消耗而面色发青。希姬波娅被吓了一跳，躲在一旁怯生生地望着两个人。
男人从戈尔兰多收集的木柴中挑了一块，放出火魔法点燃。他很高，比戈尔兰多高了大概一倍，但是戈尔兰多看着他的目光却相当成熟。
“我……并非来自这里。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可能来自未来。我说不定真的来自未来。父亲……在那场实验中……没有人活着出来。”
没错。
戈尔兰多眯起眼睛，看向身后的希姬波娅。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活体实验……失败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和波娅两个人，还有外公活在世界上……不如说没有人活着了。波娅用……丧服的黑纱做发带，寂寞地……寂寞地活在世界上。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戈尔兰多握着手中的衣襟，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
“我觉得……不管现在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您的面前……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了。那种未来……”
男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看着缓缓跪下的女儿，眼眶也红红的。
“我知道了。我确实没有教过你‘雷击’和‘弑神者的烈焰’这样的魔法。我相信你。此后也一起生活吧。”
男人缓缓地说。
戈尔兰多抬起头，只有眼泪不停地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