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戈尔兰多拼命地喊出“父亲”的时候，巨大的怪物发出低低的吼声。她的身上飞溅出无数烂泥团，泥团砸在地上，泥土立刻被腐蚀，同化为沼泽一般的泥塘。巨大的怪物一声吼叫，铁拳毫不犹豫地砸下。
戈尔兰多看着过去的自己闭上眼睛，神色开始有微妙的变化。
就在这个时候，黑影一闪。
男人横抱着女儿跳开，但是溅起的污泥泼在了他的后背上。男人的衣服就像是被强酸腐蚀了一般快速消失，紧接着男人的皮肤也开始变色，整整持续了一两秒。青烟冒起，男人的表情顿时痛苦地扭曲了。
“嘶——”
男人抽了一口冷气，看向怀抱里的小戈尔兰多。因为父亲做了保护伞，小戈尔兰多本身毫发无伤。
“父亲……”
小戈尔兰多在父亲怀里露出惊讶的神色。火红的半边秀发垂到耳后，整张容颜露出来。男人确认了一下小戈尔兰多没有受伤，然后猛然间把她扔了出去，一直扔到峡谷的入口、没有污泥的地方。
小戈尔兰多摔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擦破了好几个地方，血淋淋的。但是戈尔兰多却挣扎着爬起来，看向停留在危险地带的父亲。
此刻男人站立的地方就如同被海水包围的孤岛一般。
“姐姐……”
小希姬波娅不知所措地在一旁轻唤着姐姐的名字。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姐姐的伤口。小希姬波娅的脸上满是担心的神色，她一会儿看着姐姐，一会儿看向父亲。与此相比，小戈尔兰多的神色则异常紧张。
“你这个笨蛋！！”
男人向那个怪物大喊着。
“你刚才差点杀了自己的女儿啊，亲爱的！！好好看一看，是我啊，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是你的丈夫！！刚才那是我们的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拜托了，恢复清醒吧！！”
男人撕心裂肺地呼声响彻这个峡谷。
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还有几个人在淤泥中挣扎着，逐渐下陷。在这种人力早已无能为力的场景下，只有男人的呼喊声清晰可闻。将死之人的哀鸣、愤怒的叫声、淤泥冒泡的破裂声，都仿佛蚊蚋的嗡嗡声一般暗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男人和怪物两者，再进一步说，只剩下无助的男人与愤怒的灵魂。
怪物的动作停滞了。
她仿佛想起来什么一样，低着头看着男人。男人的眼中有泪水。
年幼的希姬波娅哭出了声。现在的她还不像姐姐那么坚强，面对这样危险的场景什么都做不了，像一个普通的八岁女孩子一样，再着急的时候眼泪横流。
“怎么办……”
小希姬波娅念叨着，蹲下身。
污泥漫到了男人的脚边。
戈尔兰多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黯淡无光。她只是一个看客，在这个记忆构成的世界里，什么也做不到。
就在男人以为妻子的灵魂冷静下来的时候，新的异变发生了。怪物痛苦地捂着头，身体开始崩溃。巨大的烂泥块砸落，男人没有地方可以躲，只能祈祷不要被砸中，落在地上的泥团就如同落在海里的水球一样，溅起水花后和大海融为一体。
怪物的身体在减小。
“生物化的第二阶段……”
男人低低地说。
怪物变得狂暴起来。
尖锐的呼号绝对不是人的声音，音波掀起气浪，小戈尔兰多和小希姬波娅都不由地堵住耳朵。她狂乱地向周围挥动着手臂，什么也打不到，但是又无法停止。
“在痛苦吗……亲爱的。”
男人的声音响起。
怪物逐渐停止动作，低头看着男人。就算她的身体小了几圈，还是有数米高。并且从外观上来看，她更接近人的样子了，原来烂泥的两只触手逐渐有了手臂的形状，身体也逐渐接近女人的样子。但是她看起来比原先还要疯狂，尽管外观正在逐渐接近于人，内在已经和人越来越远。
“原来如此……抱歉，亲爱的。是我的错，我应该阻止这个实验的……”
怪物举起了手，岔开五指。
“快跑啊父亲！！”
小戈尔兰多拼命叫到。
没用的。
戈尔兰多看着过去的自己竭尽全力的样子，神色中没有半点起伏。已经看过剧本的观众不再会对剧情产生悬念，戈尔兰多知道的，这个结局。谁都无法改变的结局。
——砰！！！！
怪物改变了攻击的方向，将男人从侧面拍飞出去。巨大的力道让男人的肋骨折断，一口血喷出去，男人的身体就像子弹一般弹射而出，撞到峡谷的悬崖峭壁，打裂了岩石深深陷入其中，之后像没了粘性的窗花一样飘落，栽到污泥中。
小戈尔兰多张开口，但是已经失声了。极度的震惊之下，什么也喊不出来，什么也叫不出来。只有热泪顺着脸颊流淌着。
而这还不是结束。
女性怪物回过头，发现了年幼的戈尔兰多和希姬波娅。希姬波娅藏在姐姐的背后，而小戈尔兰多除了颤抖着看着怪物越来越近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魔力已经用光了，手脚颤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
现在看着年幼的自己，戈尔兰多依然能感受到当时的恐惧。古拉格的长辈们全部在眼前死去，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更加糟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就如同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中看着水一点一点上涨，或者乘坐的潜艇坏掉了，在千米深的海底无法上浮。曾经有一个简短的恐怖故事是说冬天下水救人，回到水面发现跳下来的地方已经被冰冻住了，在水下抚摸着结实的厚冰……绝望是有很多的，但其中的佼佼者莫过于等待死亡，莫过于迎接马上就要到来的死亡。
希姬波娅握紧了小小的手，低声唤道：
“妈妈……”
怪物不可能听到的，就算听到也没有半分用处。眼前的怪物是彻彻底底的人形怪物，在那愈加接近人类的外表下，已经是非人的存在了。
当怪物握起双拳，即将砸下的时候，小小的戈尔兰多闭紧了双眼，把妹妹抱在怀里。
古拉格的血脉，终结在这个地方——
——轰！！！
土块飞溅，黄沙滚滚，小戈尔兰多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天空。
紧接着，是父亲的侧脸。
男人将两个女儿扛在肩上，飞快地跳离了那里。但是没有跳出去几步就栽倒在地。希姬波娅昏了过去，小戈尔兰多爬起身，看到的是父亲濒死的样子。上半身衣服全部被腐蚀殆尽，肌肉变成了紫红色，胸口凹陷。脸上全是血，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嘴角挂着惨淡的笑容。
年幼的戈尔兰多被这个场景吓得说不出来话。
男人摇摇晃晃地从希姬波娅背后取下大剑，拄着剑痛苦地喘息。
就算是戈尔兰多也明白了，父亲的生命已经到了极限。
然而眼下，除了流下热泪外，小戈尔兰多什么也做不到。她甚至没有一句话用来安慰父亲，苍白的词汇在这个场景下，没有任何用处。
怪物一点一点逼近这里。已经结束了，全部都结束了。小戈尔兰多跪在妹妹的身旁，看到的只有绝望。
就在那时，一片阴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小戈尔兰多听到了低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起微微烟尘。小戈尔兰多抬起头，看到的是父亲宽阔的后背。对那时的戈尔兰多而言，父亲的后背是多么宽阔有力，以至于绝望之下的小戈尔兰多慢慢冷静下来。
总觉得待在父亲背后，就安全了。
男人将剑狠狠插入脚下的土地，拄着剑挺直了身体，留给戈尔兰多的只有足以仰望一生的，坚毅无比的背影。
“别因为这种事就放弃，活着就要去战斗。米斯特岗的战士，永远不会退缩。”
小戈尔兰多点了点头。男人从地上拔出了大剑，高高举过头顶。那一刻的他就如同冲锋陷阵的战士。
他应如浴血沙场的战士吧。
但是这样的男人却偏又回过头，露出一抹苍凉的微笑。
“我爱你们，我的女儿。”
戈尔兰多注视着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眼神中迸发出闪闪亮亮的星光。崇拜和自豪感荡漾在当时自己的心中，而现在，伫立在一旁的戈尔兰多捂住了眼睛。一声巨响，万籁俱寂，戈尔兰多隐隐感觉有血溅到自己的脸上。伸手去擦，手从眼前移开，看到的是一地的血泊。
什么都消失了，天地间，只有冷冽的风。
“怎么样，再次看到这个场景，感到如何？”
蛊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时是左耳，有时是右耳。
仿佛时光快速倒流一般，场景又回到了那个夏日。戈尔兰多茫然地看着眼前，父亲和波娅向自己伸出手。
“兰多，怎么了？一直发呆。”
“不要紧吧，姐姐？”
戈尔兰多看向四周，木屋，炊烟，锻造台，捆成堆的木柴。父亲浅浅地笑着，背后背着的是熟悉的双剑；希姬波娅扑棱扑棱眨着大眼睛，看向姐姐。两个人的手近在咫尺，仿佛在催促着戈尔兰多赶紧回到家里。
“烤了你最爱吃的番薯派哦。”
“快一点啦姐姐。”
“吃一点热东西，好好睡一觉吧。兰多，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糟糕。”
“不要紧啦姐姐，我和爸爸都会陪在姐姐身边的。”
是啊。
戈尔兰多笑了起来，伸出自己的手——
啪。
男人和希姬波娅的手被打落了。
“兰多？”
“姐姐？”
两个人同时露出疑惑和担心的神色。
而戈尔兰多，慢慢笑了出来。
“谢谢你们，父亲。波娅。”
尽管脸上还有泪痕。
周围的景色一点一点坍塌，世界正在消亡。
“但是我，是米斯特岗的战士，是古拉格的末裔啊！！”
唏嘘往事如同烈酒一般，能将回忆二字尽数斟满。
然荣耀何堪？怎生顾后瞻前，何能空恋缱绻。
梦醒有时分，往事不复言——
戈尔兰多睁开眼睛。自己伫立在大雪中，肩膀和头上都落满了雪，腿脚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
“哈啊。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呢。那份记忆忘得掉吗？”
在戈尔兰多面前的，是一高一矮两个藏在斗篷里的身影。
“但我从未想过去忘记。”
戈尔兰多低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