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人群的。
待他反应过来时，看到的是一条十分陌生的街道。来往的行人大多神色匆匆，不乏有把外套搭在肩上，大步走向前的上班族；也有三三两两，穿着朴素的学生模样的人。
男孩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橘红色的落日洒下温和耀眼的余辉，氤氲了一派安宁的氛围。瑰丽的晚霞自天空的远处铺展。
——好像，鲜血一般。
男孩的脑内再次闪过那个坠楼而死的人。
那犹如噩梦般的景象令他浑身战栗不止。他用力地甩了甩头，极力想把盘踞在脑内的那副画面忘掉。
然而，越是想要忘却，当时的场景就越发清晰。
不止是尸体的画面，就连那时耳朵听到的喧哗声、鼻息中夹杂的血腥味也愈发明显。仿佛此时此刻的自己依然站在现场一般，近距离地感受着那种陌生而又恐怖的感觉。
——死。
这个如同散发着黑色气息一般的字眼又一次突兀地闯入了男孩的所见所知之中，吊起了他心底里全部的恐惧。
可惜，他的喉咙已经无法再次发出之前那般尖利的嚎叫，干涸的眼眶中渗不出一丝泪水。胃里翻腾起一股酸液，让男孩感到一阵恶心。
他颤抖着走到了街边的角落里，一只手默默地撑在了半旧的水泥墙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浊的空气倒灌进肺里，然后被吐出。
如此往复几次以后，男孩心中的阴暗情绪才略微减轻了点。
路边的人们都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但他们的脚步却没有为之停下。也有好事的，掏出手机对着男孩拍了两张照，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但，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这个男孩到底是怎么了，遇上了什么事情。使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伤心事？
不，没有人去做这件事。
无论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事情。换言之，没有特意去管的必要。
每个人只是管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只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去行动而已——不过是为了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朦胧间，男孩像是产生了幻觉。他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地，任凭身体滑落，直到自己就这样跌坐在了地上。
远处的天空中，早已不见了西沉的太阳的影子，泛起一阵无力的苍白色。
夜幕落下。
惨白的路灯随着沉下的漆黑而一盏盏亮起，凭空增添了一份寂寞。
男孩的心里十分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他才发现，明明自己不久前刚见证了一个人生命的逝去，然而现在，在他面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却没有一个像是在为那个死去的人哀叹。
是不知道吗？
还是根本就不觉得有何值得哀痛的呢？
到最后，男孩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死亡——
这个原本离他如此之远的词汇，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间，已然被强行铭刻在了男孩的记忆之中。再也无法忘却了。
男孩，本能地畏惧着死亡。
此前，他从未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对死亡的定义也无比得模糊。
就只是这样活着而已。
不思考以后，也不去顾虑未来，好似浑浑噩噩般虚掷光阴。
而现在，他直接见证了所有人终将迎来的人生的末尾。
这中间悠长的跨度对懵懂无知的男孩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击。
证据就是，直到现在，男孩还是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脑海里的思绪混杂交错，完全理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男孩就这样，望着漆黑的夜空发呆。
忽然，身边吹过一阵寒冷的微风。一道细长的影子慢慢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男孩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一片墨色的阴影——
不，那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着黑衣，悄然立于夜阑之下的少女。
虽说穿着一袭跟黑夜毫无区别的连衣裙，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却白皙得不可思议。甚至，一时会让人产生面前的她并非活人这样的想法。
而这位少女的容颜则更是堪称精致。犹如精雕细琢一般端正的五官，还有浑身散发出的那种清冷的气质。无一不让人惊叹。
男孩看呆了，竟一时从朦胧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对上了少女那暗淡的眼眸。
——那是一双寂寞、冷清的眼睛。
好像是凝结了世间一切暗淡悲伤之事般的绝望和痛苦，尽数展现在少女的眼底。
男孩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那样的眼神，而且仅凭他浅薄的阅历也无法读懂少女看向他的时候所流露出的悲哀。
他，只是，单纯地在看着她而已。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是以少女这方的迈步作为结束。
男孩看着她缓慢地向自己走来。黑色的裙摆随风飘飞着。漆黑的皮靴踏在地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少女最后停在了距离男孩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啊……诶！”
男孩愣了一下，随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在等人。”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便后悔了。
不知自己怎么会找这种借口。
“这样吗？”
女孩如是重复了一遍，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信任。
“并非如此吧？”
“唔……”
“你真的是在等人吗？”
“我……我不知道。”
“嗯？”
“我就是……”男孩抬起头，用空洞的声音回应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
少女露出淡漠的神色，像是不经意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没想过回家吗？”
“……家？”
“对啊。你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的吧？既然不是偷偷溜出来玩的话，那么这个时间点也应该回去了才对吧？”
“……”
“还是说，你是被家里人赶出来了？所以才会这么抑郁么？”
“……”
“总之，无论怎样，现在都很晚了。你还是先……”
“——回不去。”
男孩突然开口打断了少女的发言。
他说：“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因为……”
那个人——爸爸，从楼上跳下来了。
是的，男孩所看到的，从楼顶坠亡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他原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一直会在自己起床以前为自己准备好早餐的母亲不知去了哪里。
而父亲则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在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各种被拧灭的烟屁股。甚至，在空气中也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男孩踟躇着，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但父亲像是先一步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一般，抬起了头。
男孩看见，那是张无比疲倦的脸。无神的眼睛里遍布血丝，头发凌乱地扭在一起，邋遢的胡茬将面前这个男人的疲倦表现得淋漓尽致。
“哟，醒了啊。小涵。”
男人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早、早上好，爸爸。妈妈呢？”
“……”
——沉默。
父亲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于是，男孩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然而，得到的答案仍旧是沉默。
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什么不好的东西。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许久，父亲才再次抬起头，说道：“妈妈出去了，一会才回来。”
“真、真的吗？”
“……”父亲垂下头，声音仿佛蚊子一样，“小涵，你……一定要妈妈陪你吗？”
“呃、嗯。”
“那……我带你去找她吧……”
说着，父亲猛然站起身，抓着自己的手就往外走去。
“等、等一下啊，爸爸，你这是……”
男孩奋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手从自己父亲那挣脱出来。谁知，却令后者握得更紧了。
他听见父亲一直在呢喃自语着什么，仔细听的话，好像是“对不起”、“原谅我”这类完全不解其意的道歉。
男孩——沈涵就这样半强迫地被拖到了外面。
并在那里，见证了自己父亲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