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我们接连找了几家旅馆，卫生条件都比较差，有的被子上灰一块黄一块，有的充斥着霉味，有的周围满是大声吵闹的污言秽语，有的从地板到墙壁都乌七八糟。我们转了大半个镇子，最终住在了镇子边缘靠近农田的一家整洁大方的旅馆。那是一个比较简陋的别墅群，比起学院里的宿舍还要简陋一些，但是比起那些脏兮兮的旅馆就高级得多了，且不论宽敞、好看、舒适，至少安静、干净、不臭。自然，也比镇里的那些旅馆贵得多，几乎贵了十倍。价格没让我们在选择上产生丝毫的犹豫，这不仅因为物有所值，更因为副院长的慷慨资助使得我们的旅费相当充裕。谢谢副院长，跟您相识真是太好了；谢谢阿鲁卡，跟你成为好朋友真是太好了。还要谢谢那位收信人，记得是叫“华遥”吧。谢谢华遥，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是，谢谢您，我们能够在这次旅行中顺便给您送信真是太好了。
我在屋里各处亮起了几团火，让柔和的火光把整个屋里照亮。
阿茶：“这真是便利，去哪都不愁没灯了。”
我：“需要熄灯的时候，用手把焰心抓灭就行，就这样……”我做了个示范，“这些火是低温的，不烫。”
阿茶和阿鲁卡都把手伸进火中“烤”了一会儿。
阿茶：“好神奇啊，低温的火，听都没听过。”
我让深蓝在房顶放哨，有什么可疑情况就出声。在这个治安混乱、盗贼猖獗的阿拉拉基州的这么一个镇子边上的旅馆过夜，这是有必要的。如果不加防备，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的三匹马就被偷偷牵走了——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比起入室盗窃什么的要容易得多，旅馆老板也告诉我们这里多有盗马案发生，要注意防盗。
深蓝具备自己判断情况的智力，作为使魔，只要它发现了什么情况，即便不鸣叫警示或者我听不到它的叫声，我也能够接收到一个简单的精神讯息——“有情况”。若是不通人性的蝙蝠作为使魔，就没那么简单了，首先，为它们对“可疑情况”下定义就是一道很麻烦的工序。需要的时候，我还可以与深蓝共享它的视觉和听觉，看它所看着的，听它所听着的。
我看了看深蓝的视野。它的远视能力和夜视能力都比人类强得多，能够看见一些人类看不见的远处的或者暗处的东西，夜里的世界在它眼中比在我眼中明亮不少。与人类最大的不同是，它的视野由两部分组成，左边和右边。跟大部分鸟类一样，它的双眼在头部两侧，视野很宽，却看不见正前方和正后方，左眼的视野与右眼的视野是各自独立的。用它的眼睛看世界，是非常奇妙的体验。实验课上所使用的蝙蝠，视野虽然与人类有所不同，但是与人类一样只有一片，因为蝙蝠的双眼也是长在脑袋前面的。宽阔的视野加上极佳的视力，再加上我源源不断提供着的魔力，足以让深蓝能够彻夜毫不费神而一清二楚地监视着四周。再次谢谢副院长，让深蓝这位好帮手陪我们同行。防盗如此区区小事，让深蓝来当哨兵是大材小用了，它完全能够胜任一些人类不便完成的高难度任务。这么想来，副院长，兰特·金少将，很可能曾经让深蓝执行过些什么——阿鲁卡说了，深蓝是副院长的老朋友。
正当我要结束这次视觉共享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披着斗篷，牵着马，走进了隔壁的院里、房里。晚上看不清斗篷和头发的颜色，但从身形和步态看得出，他就是那个披墨绿色斗篷的褐发青年。真是有缘，吃在同一家饭店，住在同一家旅馆，不约而同。一见到他，头脑的某一部分就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而活跃起来，也许是在记忆的海洋中搜寻着某些相关联的早已模糊的印象片段吧。
在宽大的床上舒展地躺着，很舒服。一整天旅途劳顿，现在终于躺下放松，有一种非常惬意的感受。绷着的肢体渐渐松弛了，感觉全身软绵绵的，一点都不想动，很快进入了休息状态，迅速地恢复着，也许“碧猫瞳”正发挥着作用吧；头脑却很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是因为生物钟的作用吧，平日里的这个时间我一般都在做着什么事情，离睡觉的时间还早着。
阿茶：“在看什么？”
阿茶：“花于养生……好看吗？”
尼诺：“挺好的。”
“……”
阿茶坐在尼诺旁边跟着看了一会儿《花于养生》，就去睡了。尼诺看书那专注的样子跟昨晚看一模一样，今天一整天的旅途没能使她疲倦。阿鲁卡没在屋里，在院里。我们要轮流守夜，倘若四人都睡着了，一旦发生了什么，深蓝的警报未必能让我们及时采取措施。
夜里，屋里，一片宁静，只有尼诺不时翻动书页那细微的声音。脑海中，那褐发青年的身影不时浮现。莫非真的如阿茶所说，这是“方所效应”，我觉得那人似曾相识，是由于内心的爱慕？他确实是我欣赏、佩服的那种人，作为恋人的话，大概也会是很理想的。但是，“爱慕”还不至于，至少我感觉不到自己丝毫的心动。他的出现，非但没让我心动，反而让我心静了，静静地搜寻着那不知在何时何地、甚至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飘渺的记忆。
不知过了过久，尼诺也睡了，我依然没有一丝睡意，反倒越来越精神，疲惫的身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恢复了许多。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底里的感受越发清晰，那种模糊而熟悉的亲切感是越发明显而真切。不是“方所效应”，我的确曾经与那人或是一个跟他很像的人相识、相处。可是，我仍然想不起那是谁，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既然这么精神，那就去守夜吧，换阿鲁卡进来睡觉。
阿鲁卡就在门外，窗台旁边，倚墙坐着，仰望着夜空。他好像向来喜欢看星星。
我：“阿鲁卡，换我了，你去睡吧。”
阿鲁卡：“不用，我不困。”
确实看不出他困。我在他旁边坐下。
我：“不用休息吗？一整天在路上。”
阿鲁卡：“在这坐着，就是休息了。”
“……”
我：“好美啊。”
阿鲁卡：“嗯。”
我们所指的是夜空。此时此地，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星星很亮，很多，布满了整个夜空。
我：“你会认星座吗？”
阿鲁卡：“只会认勺子八星和北极星。你呢？”
我：“认得一些。”
“……”
我：“有兴趣吗？我教你。”
阿鲁卡：“好啊，我有兴趣，可是一直没去学。”
我：“你知道勺子八星是哪个星座的吗？”
阿鲁卡：“不知道。”
我：“魔熊座。勺子八星是熊的尾部。那里三颗最亮的，是熊的头部。”我一边指着，一边说明，“那是熊的前掌。那是熊的后掌。能看出熊的形状吗？”
阿鲁卡：“嗯。”
我：“北极星是圣剑座的。它是剑尖。把那五颗星连起来，就是剑身和剑茎。两边那两颗连起来，就是剑格。比较暗的，看得见吗？”
“……”
阿鲁卡：“哦，看见了。”
我：“听过圣剑和魔熊的故事吗？”
阿鲁卡：“没。”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魔熊，专门以人为食。它每天都要吃好几个人，人们不断丧生。……”我一边回想这个故事，一边向阿鲁卡讲述，“它力大无穷，能够轻松摧毁房屋；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什么手段都伤不了它皮毛。人们拿这只魔熊一点办法都没有。……古老的圣教国里，一位大祭司昭告天下：圣剑祭坛里的圣剑能够斩杀魔熊，但只有被圣剑认可的勇者，才能够将圣剑从剑鞘中拔出，请各方的勇者前往祭坛试验。在成百上千位没能拔出圣剑的试验者之后，被圣剑认可的勇者出现了，人们终于看到了希望。不久之后，勇者拿着圣剑，站在了魔熊的面前。……勇者勇敢又机智地与魔熊展开了搏斗，圣剑在魔熊身上砍出了道道伤痕。然而，魔熊还具有自我再生的魔力，又由于体格的差距，勇者虽然占据上风，却一直没能重创魔熊。在持久战中，勇者越来越累，魔熊却仿佛有着无穷的生命力，在不断流血和再生的战斗中越发凶猛。勇者的动作渐渐迟滞，终于跟不上魔熊的速度，被魔熊击中……”
这时，一个精神波动从深蓝传来。紧接着，深蓝叫了一声，为我们发出警报。我立刻接收深蓝的视觉信息，只见一个人正翻过了隔壁院墙，落到院里。
阿鲁卡：“怎么了？”
我：“隔壁好像进贼了。”
那人轻轻打开了院门，又往马槽走去。
我：“没错，要偷马。”
阿鲁卡站起身，轻盈地迈开了脚步。
我：“等等……”阿鲁卡收住脚步，我告诉他，“不用插手，隔壁房客出来了，他能对付……是那个褐色头发的人。”
通过深蓝的眼睛，我看完了整个过程：褐发青年先看着贼解开马绳，再现身；贼掏出刀子行凶；褐发青年把贼制服、撵走，关上院门。阿鲁卡听着声音，也知道了大概情况。
阿鲁卡：“然后呢？勇者怎样了？”
我：“魔熊的掌力足以开山裂石，勇者牺牲了。”
“……”
我：“在远处看着这场搏斗的人们，有的逃散，有的呆着。在这个希望破灭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圣剑自己飘了起来，刺、抹、撩、劈、削、绞，仿佛拥有生命，以勇者的剑法攻击魔熊。有人说，勇者的英灵拿着圣剑；也有人说，是勇者的魂魄附在圣剑上，与圣剑合为一体。……魔熊无法与圣剑为敌，只能飞奔逃跑，因为圣剑坚不可摧，不会受伤，不会累，不会死。圣剑飞在魔熊后面，追着魔熊，很快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从此之后，圣剑和魔熊再也没出现过，谁都不知道它们到底怎样了。传说，圣剑和魔熊都变成了星星。这就是圣剑座和魔熊座。魔熊座总是背对着圣剑座，圣剑座的剑尖总是指向魔熊座的尾巴，就是因为圣剑一直在魔熊的身后追着。……还有一种说法：那位勇者，就是传说中的古代剑神，哈根达斯。这个你听过吗？剑神哈根达斯。”
阿鲁卡：“嗯。”
“……”
阿鲁卡：“我只知道勺子八星是勺子，原来还是熊尾巴，北极星是剑尖，还有这么一个故事，真有意思。”
我：“嗯，很多星座是有故事的。”
阿鲁卡：“再讲讲别的星座吧。”
我：“圣剑座剑身的右边，那是圣书座。”我指着，比划着圣书座的轮廓，“看得出形状吗？一本翻开的书。”
阿鲁卡：“嗯。”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女孩……”
……
我给阿鲁卡讲了圣书座的故事，接着讲飞鱼座。
我：“圣书座的上边是飞鱼座的尾巴。我们坐在这里，只看得到尾巴……”
又一个精神波动传来，紧接着，深蓝又叫了一声。
这次来了五个人，还是去隔壁的。其中一人翻墙进院，好像就是刚才的偷马贼。那人打开院门，另外四人便雄赳赳地走进了院子，其中两人手里拿着刀。褐发青年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了五人跟前。他应该是听到深蓝的叫声才出来的吧。
我：“这次来了五个人，有两个还拿着刀。”
阿鲁卡：“要帮吗？”
我：“应该用不着。”
因为褐发青年的气场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这五个人似乎对他构不成威胁。
褐发青年：“几位，有什么事？”
“给我们磕几个头，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赔礼，可以饶你不死。”
褐发青年双手握在胸前，十指交叉，微低着头，就像在祈祷一样。
“这是干嘛？求神啊？”
很快，褐发青年抬起了头，右手一挥，霎时间，一片异常明亮的金色闪光向五人射去。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光魔法。在黑夜里，突然受到这样的强光直射，眼睛恐怕要在短时间内暂时失明吧。还好深蓝不在闪光照射的方向。
然后，他又施放了一个光魔法。金黄色的光形成了神奇的绳子，缠上了十只手腕，又延伸到旅馆外面，拴到树上，然后缩短，硬生生地把五个人拽出了门外。接着，光绳扭断了手腕，几声惨叫响起。“要敢再来，就不轻饶了。”说完，他收起魔法，关上院门。聚能、变形、运动，这是相当高难度的光魔法，他显然运用得不熟练，从稍显迟缓的准备，到多有停滞的运作，都以一种不太适合战斗的相对较慢的节奏进行。而那五个人由于暂时失明，没对袭去的光绳做出任何反应。
我：“没事了。”
阿鲁卡：“怎么没有打斗的声音？只有叫声和刀落地的声音。”
我：“他用光魔法，闪光和光绳。”
我继续给阿鲁卡讲了飞鱼座的故事，又讲了牧女座、小天猫座、青鸟座等等一些星座以及它们各自的故事。
阿鲁卡：“你知道好多，从书上看的吗？”
我：“嗯，大部分是从书上看到的。”
“……”
我：“第一个知道的就是圣剑和魔熊的故事，那是小时候，我哥哥的一个朋友讲给我听的……啊……”
“……”
阿鲁卡：“怎么了？”
我：“没……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星座感兴趣了，后来渐渐去看，去了解。到学院之后，我还会到图书馆借星相学的书看。也是因为这两年看多了，我才记着好多这些星座故事。”
刚才，我说到一半，把自己愣住了。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给我讲圣剑和魔熊的故事的，哥哥的朋友。十年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哥哥的朋友到我们家住了一段时日。他会很耐心地辅导我做功课，教我做那些我自己做不成的难题，陪我聊那些我哥哥不会陪我聊的话。有一个晚上，我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他讲了勺子八星和北极星，讲了圣剑座和魔熊座，讲了圣剑和魔熊的故事。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的名字叫青木，记得那份比亲哥哥还亲的亲切感。青木的头发是褐色的。我还记得，青木教哥哥武术的时候，爸爸在一旁称赞的情景。很可能就是他。多年不见，当时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身材容貌已经大不一样，而那种独特的感觉依旧存在。
阿茶起床了。我终于有些睡意，就进屋睡觉。
明早去见见那个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