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色菩提（贰）
“……带我来这个脏小的店做什么？”
“你这么说自己打工的地方好吗？”
招牌温和的“latte”，仿佛基佬的笑靥。今时今日，带给我一阵莫名的心虚。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打工……而且连人极会都找不到阳德藏身的地方，他是怎么找到啊……该说真不愧是弓之极么？
“……回去了。今天不当班。”
“都到门口了你在说什么啊？”
这么说着，平静下来的银色少年——秋，直接走上前，推开了精致的玻璃门。熟悉到令人讨厌的铃铛声摇曳着。
我略作踌躇，摸了摸脸上厚重的眼镜，带着莫名沉重的心情进入了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职场。
一如既往的巴赫，恰到好处的的音量将这片空间变得慵懒。午后独特的明亮，有一种微妙的高雅。秋清秀的脸庞引来了店内的无数视线。而将那些视线完全灭杀的我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我看着他径直走到点餐处边上的吧台坐下。
同样的跟过去后，站在柜台后方的祈抱着托盘走了过来。
“……点餐……”
好听的嗓音，然而细若蚊蝇。正当我有些担心他能不能听见时，秋露出了轻柔的微笑。
“啊，我要牛奶。”
“……”
……真、真不愧是一米六的男人……不过要是说出口的话我就真的死定了所以只是想想就好了。
……不过喝牛奶就能长高，那只是都市传说而已吧？
祈面无表情，乖巧地点点头，随后望向我的方向歪了歪头。
我抬起头想了想，刚想说咖啡……然而认出了我是谁之后，祈竟然——
“……”
直接转过身，准备离开了……喂，这样我很受伤的啊……
“等下……祈。”
带着一般人看不出来的不耐神色，她回过头望向我。无视了她对我的偏见，我向她问道。
“阳德呢？”
“……不知道。”
……我并没有和你抢男人所以不用露出那么明显的敌意也是可以的好么拜托……那家伙在哪这种事谁都可能不知道但是只有你一定知道啊。
不过看她这副反应的话，那家伙大概出去了吧。一来店里的客人并不是那么多。二来，如果阳德在厨房的话刚才她的目光一定会偷偷地瞟向厨房的方向。
“……这样……你忙。”
不等我的话说完，少女便直接转过身，回厨房了。
我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而秋这家伙却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室内的装潢。
“比想象中还要用心嘛。真想不到那个骚男竟然能做到这份上。”
“习惯就好。”
感叹之后，秋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你们也太不够意思。要不是我凑巧来日本，凑巧察觉到了那个骚男的气息……现在都不知道你们在哪呢。”
“没办法……那家伙也一直在躲那些老东西。”
“就是因为这个家伙老是在划水，我们六个人才会那么累啊！”
“……还真辛苦。圣仙众。”
“说的跟没事人似的。”
……就算你露出那么不满的表情……本来就没我什么事啊。
就在这时，祈端着托盘从厨房向我们走来，估计是阳德出去之前事先做好的吧。令人意外的是，除了一杯牛奶之外，旁边还摆着一杯拿铁。
轻轻地将饮品放下，祈对着我们微微颔首，道了声轻不可闻的“慢用”。我也点点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而旁边的秋抓起分量不小的牛奶，一口气就是半杯。
那姿态充满了豪气……如果喝的东西不是牛奶的话。
“自从你走了以后工作量翻了一番，而且也来越麻烦……结果你们这些家伙全都不当回事，莉莉亚那个臭女人总是躲在屋子里搞什么黑魔法，酷毛哥不管事，凯哥又老是去什么开会……剩下的东西就全甩给我，橘妹，还有一个新人了啊！”
“……”
这抱怨真是充满了大叔的气息啊正太君。
“嘛……没办法。社畜的命。”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不腰疼的！凯哥那个禽兽整天就知道看动漫，就连开会的时候也在看看看！我忙的要死还老是过来给我推荐这个那个十八禁游戏……他到底有没有作为圣仙众之首的自觉啊？！”
“……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努力习惯吧。
顺带一提，我也是被那个猥琐的男人给坑了的——我看的动漫全是他塞给我的。本来就够阴沉了，再加上了宅男属性……我可以说，我不受欢迎都是他的错。
话说回来，你带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听你的抱怨么？好歹把牛奶换成啤酒吧……
……换个话题。
“你说新人……圣仙众第七人的空缺，补上了？”
“啊，早就补上了。是凯哥带出来的一个女孩……问这个干嘛？”
“没……你带我来这，就为了发牢骚？”
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然而听了我的话，秋那带着一丝兴奋的牢骚脸便沉了下来。微妙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低下头去，用吸管搅拌着杯中剩下的牛奶。
一反刚才稚嫩清秀的氛围，他的周身充斥着一种“大人独有的苦恼”，莫名的感觉有些成熟。店内女性的目光几乎都被他吸引了。
然而只有坐在他身旁的我才能体会到，那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氛围。
我也，不由自主的学着他，用着旁边的搅拌棒搅着咖啡。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发出了声音。他低着头看着牛奶。
“……不过是，单纯的想和你，还有穆穆叙叙旧啦……”
“……”
“根本没有什么现实感啊。先是二文，宁音姐，然后是你，穆穆。原来道之塾的四十多人，现在却是这个样子。”
“……”
“我有时候，总会觉得那些事还只是发生在昨天。打盹起来，第一反应竟然是，训练千万不要迟到……明明早就毕业了。”
“……嗯。”
我也有时……不如说每天，都有那种错觉。就算清醒着，也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过去自己，在逃避训练时做的一场梦。
“总觉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你是如今能够记住他们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是我，我们的朋友，老洛。”
“……”
我的心猛地一跳，接下来的，是头顶的冰水，与脚下滚烫的煎熬组曲。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色苍白得有些病态。
不再是正太的正太美少年，第一次对我摆出了正经到令人陌生的神色。奇妙的成熟，威严与痛心……他转过身来直视着我。我盯着手中的咖啡。
“昨天我看不过去，实在是没忍住。但是我不会道歉。老洛，我这既是请求也不是请求。把那个女孩当做祭品吧。你还不能死。”
“……”
“这个世界上，去死比活着难多了……这不是你曾经说过的吗？我知道你想要赎罪，那就更不能死了不是吗？而且那个女孩……你昨天也看到了。那种素质加上那种疯狂，成为移动灾害只是时间的问题。你杀了她只会有好——”
“别说了。”
活着赎罪，那也要有赎罪的机会。
这种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只能是对她救下的生命的亵渎。如果这样，还不如将这条命的意义……托付给什么人。
不知为何，过于浓稠的，混乱的思绪……变成了一股无名的火气。淤积在胸口。
“……秋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的？”
不知不觉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
“挫李的描绘的，理想中的人极会，驱逐人间所有的天使恶魔，消灭所有的不合理……你不是继承那个意志的人么。绑走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孩。你……”
我尽量保持着面无表情，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觉得，你会想出这种提案。”
秋低着的头突然转向我。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笑容。
……那是一种，颓然的，无力的。
“那句话是谁说的来着……？‘所谓的梦想，就只能是梦想啊’……差不多就是这种事吧。”
“……秋？”
他笑了笑，再次回过头去。盯着合住装牛奶的杯子，并且用大拇指摩挲着杯沿的双手。
我听不见店内的音乐。
“不过是哪都有的事。成为了圣仙众之后，我不仅没有发现实现那个梦想的途径……只是发现了。没有办法从‘世界’中逃出去。”
“……”
“并不是想要消灭‘恶’，便可以随心所欲。有时会杀没有恶行的恶魔，有时会杀救赎人类的天使……甚至有时为了保持平衡，必须放过某些……说是所谓的‘必要之恶’。”
“……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说，人们的处境，‘梦想’什么的……可笑至极。”
“……”
说到底，恶又是什么啊，恶……他茫然的皱起眉，随后释然一笑，轻轻喃道。
“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么？就像世俗世界的人们，也不都是为了家人爱人，抛弃什么‘梦想’了么？我不过是将他们‘饥饿’，‘流离失所’之类的威胁，换成了另一种形式而已。”
……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这么说着的秋，他笑得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勉强。
“……这样。”
半天，我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而且，有时违背‘理想’是必须的……我这些年看到的事实。杀她是救她。那样的疯狂程度堕落成恶魔的话，甚至会变成恶魔都不如的怪物。我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
不要感情用事……么……
“……我可是，理性的，怪物，呢。”
“你这么说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说着十分正确的话语。他的表情并没有好看到哪去。
“……秋。”
“恩？”
一口气将自己杯中早已冷掉的摩卡饮尽，我想，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
沉默半晌，我有些苦涩的向他问道。然而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问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的话语。
“那么，你现在，是为了什么，成为圣仙众的？”
“呵……那还用说么？”
那是最为有力，却最为无力的笑容。
“当然是为了，‘守护世界’啊。”
……
在那之后……虽然基本上都是他在说就是了。我和高高在上的，最强的少年一起聊了聊，毫无意义的往事。
很快的，夕暮降下。我将似乎是要去做什么准备的秋送到了门口。
“回见喽，老洛。”
“……恩。”
离去的身影十分的潇洒。仿佛在那之中并没有存在离别一般。十分的平静。平静到异常。
走出几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走到了我的面前。
“虽然这事我说了不太好……但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
“……？”
“你啊，还是对橘妹好点吧？”
橘……？
“……我对她……不好？”
“我是看不出来有多好啦。虽然你对她也没有不好……总之，就是对她更好点，多关心关心她吧。”
“……橘，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她那么喜欢你，你难道没察觉到么？”
“那只是类似于兄妹爱的，青梅竹马的情谊。你什么时候关心这种事了？”
“……”
干嘛啊，这种表情……被同性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盯着还真是新鲜……
“总之，你多陪陪她吧。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当年为了让你平安离开那里，编入横滨这边她可是费了很多的心血啊。现在你这边出了问题，她的立场十分危险。本身她就有幽神社那边的事，同时还要接管被那些家伙甩手的圣仙众工作。你这边的乱子，那些老家伙又都在向她施压……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明明有那么频繁来看我的空闲？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跟我说？
“啊啊，说到底，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呢。”
秋像是安慰我似的，用力拍了拍我的背。将橘的问题暂时放下，我看向那笑容。
夕阳下，白发的少年罕见的，露出了满足，而又略带落寞的神色。他抬起头，用一种像是在缅怀什么，或者说祈祷什么眼神看着我。
披上晚霞的白嗜肌肤与头发呈现着一种虚幻的色泽，甚至反过来，将天空染得一片浓稠。那透过天空洒下的光带，神圣中却带着如他表情一般的空虚。
总觉得，有点陌生的感觉……
刚刚他同我谈论的事，连同橘的事一并向我袭来。
我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比较好，但是少年轻松的表情一如既往。
“那，过几天再来和你交流哦。交、流。”
“滚。”
“哈哈哈。”
风一样的离开了。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离去的白色背影。理性很清楚地告诉我，我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然而，即便如此……它也无法告诉我，我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
理性，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么？到头来，同感性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不过是像宗教一样的东西么……
不是这样的吧，只是因为……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伪物”罢了。
“他……是谁？”
不知何时，祈走到了我的身边，同我一起，望着秋离开的方向。她轻轻地向我问道。
“他……？秋么？”
“……”
看上去很乖巧的点了点头……是呢，怎么说呢……
我想了想，随口说道。
“……只是一个，梦想家的残骸而已。”
“……这样啊……”
“……”
她瓷器一般精致的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了悲伤的神色。
“那……是和阳德差不多的东西……呢……”
“……恩。”
又一个祭品。
然而，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并非没有坚信的东西，没有真正重要的，就算献出自己也要守护的东西。选择不同，仅此而已。
不论是所谓的世界，还是某个“个人”，两者在在本质上，或许并没有什么区别……硬要说的话，只是效果上的差异吧。就像那些宗教信仰，细想来大概也只是人们用来生存，战争，统治的工具而已的，那种感觉吧。
所以，我也有我的选择。
默默地，对秋送去抱歉，我的意识隐隐的回到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祈的声音让我再次回过神来。
“结……账……”
“……啊？”
“刚刚的人……没有付钱……”
“……”
等等？我从学校出来，书包都还在座位上好么？身上会有钱才有鬼。
那个死矮子不会是故意的吧？还在对我上午的见死不救耿耿于怀么？
“结……账……”
“……能先赊么？没带钱……”
“晚饭的时间……了……”
“嗯……？是没错。”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来……做饭……”
“……今天我不当班。”
“阳德……没有回……来……”
“……跟我无关。”
“帮……忙……”
“不要。”
“……结账……”
“……”
“帮忙……？结账……？”
……我一定是败给她那歪着头的可爱模样的。
这都是些什么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