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色琉璃（叁）
胸口好热。
湿滑的液体流下，从一种微妙的瘙痒，接着回归虚无。似乎有种，自己的存在整个消失一般的错觉。
全身的力气被抽走。我直接跪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我输了……么？
身后传来的，少女痛苦疲惫的喘息声正十分强烈地强调着事实。
“哈啊……哈啊……师父……”
“……”
“师父……请……不要再……畏惧下去了！”
跪在原地，少女莫名其妙的话语湮灭在一声倒在地上的闷响之中。
……畏惧？
胡言乱语。
胜利的少女在我的身后倒下，昏死过去。
胸口的伤口在意识到之前已经愈合。而强硬地使出了我那追求斩击极至的自虐剑法，少女产生了严重的休克。
即便如此，我还是失败了。
“输给自己的徒弟……自己的剑……么……”
难以名状的心情。
我抚摸着已经洁白如玉的胸口，站起身将昏死的少女抱起，放在了二层的看台上。
“……久等。”
奇妙的闹剧结束地如此突兀。
重新回到银白少年的面前，我随口对他没有在刚刚插手表示感谢。
然而，他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些，又为什么没有趁机将我们一同制服……这些我无从知晓。或许，这是他心底残存的，“世界”无从侵入的本质的一角吧。
“这么多话，不像你啊老洛。”
而此刻，他变回了世界的守护者，人类的英雄。
“……不只是说给她。秋，你既然有梦想，何不把它变成你的一部分？”
“……”
“曾经的秋远哲，如今竟会为了任务绑架柔弱的少女，么。”
……没有说话，而骤然阴冷的，不仅仅是更加凝重的氛围。
少年沉下脸来，瞬移一般猛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本能的斩出空蝉。
不断指向我的枪身雨点般狠狠砸下。没有顾忌弹药对枪体本身的损伤，巨大手枪化作拳头撼上抚子锋利的刀刃，并在接触的瞬间扣动扳机。
“——！”
沉重的“拳击”，叠加上子弹零距离的爆炸，即便是抚子也无法与他正面硬撼。我将原本用在斩击上的力尽数移至腿部，拼劲全力逃开，寻找空隙。
而少年扣动手脚上枪械的机括，利用四把枪的反冲力不断贴近，同时毫不间断地以零距离的叠加攻击轰炸着我的一切。开枪的巨响有节奏地，急促地奏响。躲避着银色的狂风骤雨，撕开皮肤与肌肉的弹丸，以及震颤空气的巨响，同我失血的状态一并朦胧着我的意识。
我能做到的只有难看地喊叫。
“说到底，你也一样。愿望”“渴望”不能混淆。梦想，信仰没有融入灵魂血肉，不过是“商人想要钱”这种水平的东西而已。
“你给我闭嘴中二病！只是没有意义的东西！没有珍视之物的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那又怎样？”
“——？！”
孤僻。怪物。冷淡。可怕。旁观者。不讨喜。没有人类的感情……这些评价，我从小听到大了。没有任何的感触。
但是，正因为是怪物，有些地方才更加的像人类。比人类，更加。
“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这也是，“她”曾经告诉我的。
“而你，妥协中失去自我，失去信仰甚至没有信仰的人……你也，正在变成怪物！”
全身都在悲鸣。长时间沐浴在巨响中，听力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流出的血液在身上凝固，再覆上新的血液。视野开始摇晃。
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觉悟。为什么都这么懒惰，都想要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回报。梦想本身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实现它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又要达到怎样的状态……那究竟是值得自己倾注一生的光芒，还是，只是为了逃避而做出的囚笼幻影……
大家都在呼喊着“梦想”。
而后，大家又都呼喊着“现实”。
而我——
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心中那丝莫名的骚动也渐渐清晰。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动着，说着连我自己都没有理解过的话语。
身体变得亢奋。没由来的，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斩击一定能将秋那爆炸的“拳头”击飞。
……眯起双眼，我蹬踏地面，正面冲向坦克一般碾压过来的“世界最强”。我大喊出声。
“看着吧秋。今天，就在今天……我这个怪物，将要以人类的姿态，漂亮地去死。而你们人类，将在失去光芒的世界中苟活，一点点变成怪物！”
我同时抽出抚子与稻姬，从正面将气势汹汹的秋向远处的大门击飞。
白银的身影将我来时的华丽巨门击碎，掀起了不小的烟尘与巨响。
“这种程度就击飞了么……看来，你也不是完全否定我。”
“……”
“那么……结束吧？承诺我死后，不会对她出手。”
“……务。”
从石堆下站起的俊秀少年，低着头喃着。
“……任务。”
“……”
“不遵从……武力压制。任务……优先。”
这么说着，美少年的身影又一次消失。他没有再贴近我的身边，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左右移动着，向我射击。
那么……就是你出场的时候了啊，稻姬。
我拔出了刀身修长的野太刀。
轻易的化解了近战的噩梦……但我也不会因此感谢那个猥琐的紫发男。
判断射击无法阻止我的秋，突然在不算近的距离对我踢出一记鞭腿。
子弹顺着他踢出的方向，没有任何预兆的向我飞来。
几天前将上位天使一枪毙命的骇人招数向我袭来。我立刻改变斩向他身体的剑路，弹开子弹。
此刻，少年一改之前的攻击模式。如同独自舞蹈一般，在一段距离之外舞动着四肢。子弹顺着每一次的甩动从枪**射而出，竟然做着像电影《通缉令》中那样的弧线运动……纷纷从四面八方，划着漂亮的弧度，飞向我。
就算你是圣仙众，这个也太超过了吧？马格努斯效应在哭啊……
我只有快速的出剑。然而改变了方向的子弹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我无法再同之前那般，在斩开子弹的同时袭击秋的身体。
不过……这种态度，还以为我会像那天一样任你宰割么？
抹杀本能的恐惧冲进那片骇人的弹幕，接着以空蝉的气势自左上斩至右下，斩向飞在秋左侧的子弹。
斩开子弹，放弃收刀，并将一切的速度与力度毫不保留地向着地面释放。
刀刃触及地面的瞬间，确保一切的力均匀的汇集在刀背。保证不将脚下大理石斩开的同时，利用地面对刀的反作用，顺势改变斩击的方向，同子弹的跳弹一般弹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神梦白夜流，叁型：照梦花迷子。”
“——？！”
稻姬银色光芒绘出虚幻的字母“V”，闪过少年的侧腹。
一道鲜红的水线，纤细的银白躯体被残余的力道送向那石堆。
昏暗的琉璃吊灯下，隐约从天窗洒下的月光。少年的身体卷出的淡淡烟尘变得异常迷蒙。月色琉璃的光芒射不透那层不是黑色，亦不是白色的灰色纱帐。
“……秋哪有这么弱。”
我缓缓纳刀，解除架势直起身。
“收手吧。”
“——闭嘴！”
“……”
烟尘缓缓散去，华美的白色风衣在侧腹出点缀着醒目的红花。有些虚弱的少年弯着腰，捂着受伤处站了起来。
“你这家伙，说得轻松！”
“不……有时不是说得轻松。而是听得轻松。”
他的眼睛坚定而无神。笔直的视线。
“闭嘴！少给我诡辩了老洛！”
自暴自弃一般，少年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的小瓶，将一些闪耀着金属质感的物体，恶狠狠地送入口中。他闭上了双眼。
毫不犹豫的，将它们吞了下去。
……我曾经在同他共事时见过。可以说，那姑且可以算是他手中的底牌之一。
“约翰模式(MOD Yolanda)。”
对自己脑部有所损伤的，底牌。
少年的口中发出了无法分辨男女的，不属于他的声音。
再次睁开双眼，他原本漆黑的眸子，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不可思议的，蓝。
略微摇摆的身体，让异常明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牵出两条诡异的光条——犹如黑暗中的野兽。
变得毫无感情的诡异眸子，下一秒，秋身上的四把枪突然诡异地出现在手中。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形状怪异，折叠状的，类似枪托的华丽部件。
“少年”把它，与四把手枪通过一种奇异的方式连接成了一把巨大的，形状类似于步枪……甚至是火箭炮一样的武器。
枪托上电极一般奇怪的线连接着他的右额，从作为整个武器轴心的枪托上放下了一个形态梦幻的瞄准镜。
“圣枪：朗基努斯(Spear of Longinus)。”
无法分辨性别的机械声音再次从少年的喉咙中发出，更加湛蓝的光芒在新武器的炮口极速的汇集着，渐渐在枪口形成两股叉状的蓝色能量。
“终究，还是变成这样么……”
叹了口气，我将稻姬完全从刀鞘中抽出，并与地面垂直，竖起。
“寻死像登天……”
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我将左腕的血管靠向竖在面前的刀刃上……将两者间的距离化为负。
……属于我的肮脏血液，从刀柄顺着刀身缓缓流下。很快便将整个刀身染成一种肮脏的红色。
无论我在刀身上浇灌多少血液，都没有一滴遗漏，落在地面上。
妖刀——稻姬。
正体不明，即使明白真名也无法施展所有力量的，谜样的妖刀。
转眼间，稻姬发出了淡紫色的光芒。我用右手将巨大的野太刀水平举起，侧过身体并下压，重心后移。死死地盯着秋，并将刀柄收到头的右侧，左臂伸直，左掌张开，虚捧刀刃。
看着前方不远处几乎达到临界点的蓝光，我吐出了最后的言灵。
“……妖刀技：般若之靥。刺穿他，稻姬。”
说罢，将手中的野太刀猛地突刺而出。那瞬间，原本只有人身长度左右的刀身，突然向前方爆射而出。同一时间，秋的口中也倾泻出无机质的声音。
“临界，解放可能。解放许可——”
然而，刹那间，伸长的刀身，直接贯穿了远在数十米之外的，秋的身体。
“——？！”
刹那的刹那。猩红刀刃在少年扣动扳机的瞬间将之刺穿。
红与蓝的光芒交错，留下无尽的死亡气息。我看见被稻姬贯穿后些许射偏的巨大光柱直接挖走了我的侧腹。
红光产生的巨大冲击，将刺穿的躯体排山倒海地向后送去。
接连撞倒房门，阶梯，水泥的团块……掀起地面建筑的沉闷巨响，伴随着一种像极了奸笑的，诡异的尖锐鸣叫声夸张的回响着。纤瘦被身体分开的地面呈扇形夸张的扩散开来，犹如破碎的城池。
而回过神来，我那令人骇然的伤势已经痊愈。
我保持着刺穿他的姿势，没有，没能放松警惕。抢占先机贯穿了他的身体，被送出数百米之外的他，直接摧毁了地下的人极会分部。
在废墟的尽头，他仍旧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扛着奇怪的武器。
他没有倒下。
“咕……哈啊……”
无机质的声音出现了紊乱。
“……行……我……我要……”
急转直下的展开。出乎意料的，他还存在意识。而不知为何，从他口中泻出的呢喃，并不是那毫无感情的人工智能。
他拼死向右手的食指倾注力量。向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倾注力量。
“不……行……我要……救她……们……”
……
短短的数十秒钟，我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
他站着，昏死过去。
我无法动弹。这一瞬间，我似乎察觉到之前，自己内心骚动的正体……
那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一种深入骨髓的劣等感。直到被空虚所带来的冷风上前提醒之前，我一直保持着刺穿友人的状态，无法动弹。
回神的我，立刻散去妖力，将变回原样的稻姬重新纳入鞘中，并走上前查看秋的情况。
腹部被贯穿的伤口没有流血，发出了淡紫色的光芒。没有了刀刃的支撑，他依旧站着。扛着硕大的武器。
我叹了口气，默默的回过头，发现这剧场一般的会议室前所未有的巨大。骇人得巨大。
“……”
骚动着。我一把扛起昏迷中的美少年，向着林崎少女昏睡的地点走去。
……或许，我只是想要让他，他们沐浴在这琉璃的月色之下吧。
跳上二层的看台，我有些粗暴的，将昏迷中的正太君粗暴的扔在正中间的上座之上。
“呃？！”
……或许是太粗暴了。落在豪华座椅上的瞬间，少年便取回了意识。我面无表情的，对着将人极会分部搅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之一说道。
“……没事？”
“……唔，嗯。”
呆愣了片刻，少年有些生硬的回应。我没有说话，靠在看台的扶手双手抱胸，看着世界上最强的七人之一。
原本令常人望而生畏的银白，沾上了些许灰尘与血污。此刻，我久违的意识到，他也还只是一名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空虚，秋的生硬渐渐变成一种苦涩。他苦笑。
“……啊啊，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放心，最近我遇到的都是这种不明所以的混账事。”
“不明所以啊……不明所以让你砍我？”
“……”
“莫名其妙的固执。你从以前就让人无法理解，在‘她’的事情上却这么好懂……你觉得，这个女孩，会是宁音姐？”
“……”
“喂还真是啊？别傻了啊……对这孩子也太失礼了吧。为了这种蠢事，你竟然说世界毁灭也没关系？”
“……”
负伤的少年，瘫坐在座位上的一声叹气宛如对我甩下的掌掴。沉重地萦绕在月色之下。
“老洛，你啊，你难道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吗？第八环圣仙七人众——剑之极洛月轩。”
……讨厌的名号。
“……‘前’剑之极。”
“那种事怎样都好吧！就算你再怎么怨恨，也不至于堕落到这个地步吧？魔界与天界无法相通，人间是他们相互入侵的唯一通道这点你不会忘记了吧！人间再次沦为神魔的战场，人类被随意诱惑堕落成天使恶魔充当炮灰，这样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就跟你愿意违背自己的信念一样。”
“……”
“……”
又是一声叹息。听起来没有之前那么令人无地自容，不快的事实却丝毫没有改变。
“是啊，我也没什么两样吧？”
叹息过后，他突然连苦笑都做不出来了。放弃似的仰面倒在椅背上，双手垫着头，望着天窗。
“……为什么我会坚持到这个地步，我自己也搞不清了。到底，什么才是对的啊？”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两幅画面……我不禁低下头。
方才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呼出的断句。
——要救……她们。
……
“嘛……没有对错。选择而已。”
“……”
我习惯性的，编撰着中规中矩的美丽辞藻。
“什么选择都是正确的。重要的是，要有面对，承受的觉悟。”
恶人要有恶人的自觉，将这份“恶”贯彻到底，且不以好人自居。这样的“恶”，说到底是“觉悟”。至于他所造成的伤害，就交给“命运”来审判。
对于主而言，人类是笔直向前的生物。信仰等同于盲目地笔直前进。但是人容易烦恼，若是看到道旁的岔路会马上转向那边。
但是，殊途同归。因为主，一直在相同的地方等待着……只要人一直坚定不移的走在‘道路’上。多么狭隘的东西都能当做支柱，前提是能够将自己选择的路走到尽头。并不是谁都能够得出结论，但是，也不能交给其他人，交给‘神’来判断，决定。
美丽……美丽。那又有什么不好。
反正人类本身就孕育着破绽。不论如何信仰，都注定陷入悲剧。所以只有像阳德说的那样，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让这份欺瞒具有意义，具有价值。
“如果真的选择的话，就不要迷茫。至少，想杀我就不要放水。”
“……哼。彼此彼此吧。放水。迷茫。”
“……”
两个同样窝囊的家伙，露出同样窝囊的脸色，同样窝囊的，低着头。
“……喂，秋。”
但是……
“恩？”
如果是神宫寺……如果是林崎，是宁音的话，此刻又会如何选择？
“你有没有想过……造反。对人极会。”
“救她们”什么的……多半是被第八环威胁了吧。人质什么的。而我，为了打破沉默而打破沉默，为了积极而积极。回过神来，发出了连梦话都算不上的噪音。
花费了数秒才理解我的话，秋做出了一副看到白痴的表情。
“什么啊那是，完全笑不出来啊。”
“……也是。”
……那个可是真正意义上，统治世界的地方啊。区区两个人，想与世界为敌？
“……我累了。先睡一会。”
如同想要将刚才说出这些话的事实抹消一般，躺在座上的少年有些虚弱地说道。
“……老洛……算我求你。就算是为了宁音姐……为了橘。别死。”
“……”
他像是永远不会醒来一般，安静地合上了双眼。
秋……
“……”
嘛，是他的话，想死反而难。而且不久后人极会的人也会赶过来的吧。
我默默地望他片刻，摸了摸已经如初生婴儿一般完好的侧腹。
“……骗子。”
说好的有杀死我的方法呢？
深感自己的愚蠢，我叹了口气。随即回过头，看向了睡在另一边的少女。
……啊啊……这睡颜。正因为如此相似，才会考虑那种荒谬的可能性吧？有时反倒是因为理性，才会做出感性的选择。
我走近她，伸手触碰那遥远的脸庞。
“林崎利亚……么……”
为何，她不愿意成为别人？明明拥有那么粘稠的愿望。
仔细想想的话，当初我愿意为成为“她”，舍弃了原本的容貌，名字……为何这名少女竟会反抗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会想起神宫寺……”
都是一样的麻烦，一样的不可理喻。不过……
“喜欢……么……”
我曾经爱着她。原本是空壳的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赋予我的。所以为了她的话，我能够轻易舍弃一切。这样的话——
我看了看她手边的妖刀。
“那么……让她爱上我？”
为了让她杀了我，所以，要让她爱上我。
……
……蠢死了。
叹了口气，我将少女抱起。月色下，少女的单纯与复杂，通透，神秘，宛若琉璃。
“……看来，我也需要冷静。”
总之就是，在确保她能够理解自己的觉悟之前，我暂时还死不了么……
真是草率。
我走在环境被彻底改变的“剧院”之中。片刻前凶恶无比的空间，最后回荡着的，却是脆弱石块被踩碎的，毫无迷茫回声。
离开这已经失去运作能力的分部，我有些无所适从的皱起眉。这时才真正注意到月亮。
才发现，脑海中，那神秘的求救声已经消失。
因人极会的原因，只有这附近的街区，与不夜的横滨格格不入。只有我存在的街道死寂，远处被霓虹染红的夜空，带给我一种无处可逃的错觉。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到何处去。
未知的恐惧连同方才闹剧过后的伤痛与疲惫一同席卷而来。左眼响起前所未有剧痛的悲鸣。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天旋地转。
……不好……怀中的少女要摔……
下一秒，闪烁的意识中，我感到自己被包裹在一抹红白的温凉怀抱之中。
“又自顾自，做那么重要的决定。”
“……”
灰白的巫女悄然出现。将濒临极限的我支撑。摔出的少女也被白色的巨鸟拖住。
“……你果然，来了么……”
“你竟然忍心做到这份上？明明警告过你好几次了，为什么还这么傻？我偷偷把稻姬带出来，不是让你做这种事的！”
好吵啊，橘……事到如今，你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你也是……来妨碍我的么……”
“……”
一向有问必答的我的妹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似乎，这是她第一次无视我。
“……我要，回去。”
“——？！等一等？！月你的状态，还不能乱动！”
尽管如此，还是回应了我。她搀扶着我，发着怒。白色的巨鸟也一并行进着。
“真是！你这人，！以前就这么……这么！为什么每次都不跟我说！我就这么不值得……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珍惜自己！”
在生，什么气？
“你总是这样！说什么‘自己不是人类’之类的话！就算你的确缺少了人类的某些东西，但也改变不了你是人类的事实！”
“……不一样。”
“没有不一样！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宠她们？！除了长得像，明明只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
好吵，橘……小声点。我的左眼好痛……
“没有什么，‘宠’不‘宠’……至少，被她救过一命。”
“什么？就凭她们？”
……小声点橘。我的左眼……
“之前……被秋处刑……失去意识……被送回去了。”
全身被打成筛子，脑海中满是友人那愤怒失望的神情。
从昏迷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天窗而非天空；自己躺着的地方是沙发而非荒地……这一久违的事实带给我的感动，似乎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什么？”
搀扶着我的少女发出愕然的声音，头马上转了回来。我能够感觉到她因惊讶瞪大的双眼。
怎么了？小声点……
“你在说什么……那明明，是我……”
啊啊，在说什么……大声点橘。不小声点。左眼好痛。不要晃……
“橘？”
“……算了。没什么。但是那也不是理由。好好看看你自己的左手食指吧。”
“……”
我下意识的，用左手的大拇指轻轻的摩挲着橘口中的东西。
一枚，细小，微不足道的，甚至可以称为铁圈的蓝色戒指。
“我可是知道的呢。宁音姐送你的那个戒指。自从你遇到那两个孩子……准确来说是遇到提刀的林崎利亚之后，你摩挲戒指这个小动作。”
我突然有种，在她的面前被扒得一丝不挂的错觉。
月色下，无处可躲啊。
“橘……你走吧。”
“……什么？”
为何带上了哭腔？
“你来这里……做什么？没事……就快走。”
明明是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话语……不知为何，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灰白巫女那有些冰冷的陌生眼神，第一次变成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悲伤笑容。
“我只是，想帮你……”
拼死佯装平静的声音，颤抖着。
“如、如果嫌我麻烦的话我这就走但是……不要……不要去我不知道的地方啊……月哥哥……”
这一瞬间，我体内的一切虚弱，都被“骇然”占据了。我有些强硬地撑起身体。
我才注意到，我的妹妹，究竟是以怎样娇小的身躯支撑我的。
“不是麻烦……你不是很忙么？”
秋之前告诉过我的，橘的近况。
“不用特地来帮我。压力太大，就来这边休息。”
“呜——！”
灰白色的眸子猛然瞪大，略显苍白的唇也微微张开了。
“你、你在说什么……”
拼死忍住什么似的，连声音都在颤抖。
“说、说的好像……你也在看着我一样……不是吗？”
“……在说什么。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哪有不在乎妹妹的哥哥？虽说只是青梅竹马而已。
没有再去在意我话语中强打精神的虚浮。话语本身，橘突然浑身一颤。
颤抖着低下了头。她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月……哥哥……”
不知为何，声音略带哭腔……怎么了？难道是哪里痛了么？
“不行……啊……这样的……忍不住……呜……啊……”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脚下突然冒出了充满东方风韵的金色法阵。转眼间，已经不见了巫女的身影。
……看来，还真的是，十分繁忙啊。
虽然很想帮助她……不过，我是早晚要消失的人。
刘海下的左眼，尖锐的疼痛。仿佛巨大的电钻刺进眼球，不断旋转……并快速的扩散到全身。
我咬紧牙根，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将被留在地上的少女再次抱起，迈出脚步。
虽然身旁独自一人，但是我仍旧不愿露出痛苦的神色。
……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铁圈。
天上的云越积越厚了，月亮依旧呆在星光的死角。即使那月昏暗无比，却也没有一颗星辰伴随左右。
理所当然的事。月亮不会说谎。我回想着阳德的话，回想着，片刻前的自己，对他们说的话。
月亮不会说谎。说谎的人，是我。
……最没有资格那么说的人，是我。
耳边回响着橘的话语。
我要去哪里？
我又在哪里？
空无一人的街道，无处逃遁的霓虹与夜空。我站在这个陌生的地点，抱着陌生的少女，呼唤着已逝之人的名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