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宵半（壹）
谁在歌唱。
——我眼前的所有已遥遥退隐，渺茫的往事却，一一现形。
什么人，在唱歌。
那音符，仿佛融入血肉一般。黑暗朦胧地变质，扭曲……扭曲成正常的形状。
曾经失去的光景，如今清晰地，尽数浮现在我的眼前。宛如无声的电影。
我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唯独……不是自己。
画面中……环绕着的群青，温柔地化为不可逾越的壁障，将两个世界悄然隔绝。
记得曾经在书中见过“水光接天”这样的字眼。但在此生的记忆中，却只有这绵延的群青。而这样的青峰，似乎也同天空融为一体了。
“水光接天”这样的词语，或许不仅限于“水”。
曾几何时，我也发出过这样毫无意义的感想。
狭小的世界，醉人的伊甸。这是那时的我的全部。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人渴望这种幻境一般的仙境……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我渴望“自由”的悸动。
……尽管，我完全不明白所谓的自由，究竟是怎样的形状。
但是，至少，对于年幼的我来说，眼前那名身穿朱红和服的神秘女性便是“自由”的实体。
荒无人烟的山林，对于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来说，完全不能说是友好。但眼前那名男孩……我的“无趣”，无论如何也不会停止对我的催撵。出于无趣，男孩出现在了这片桃源中。
“……汝当真，不听妾身之言呐。”
一口奇怪的古风语气，朱红长发的神秘女性就这么轻轻地端坐在溪旁的巨石。
月光连同落樱闪动着荧光，平日丑陋的昆虫都变得圣洁了起来。天井一般的林中空地，有着这样的一幅画卷。
“……”
“妾身已诫汝再三。莫要继续以身犯险，来此不毛之地。”
男孩明白，她的意思是是不要来找她。
但是，男孩说。
“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想我找到你的话，你完全可以不呆在这里啊。”
“啊啦……”
“你说是不想让我来，其实心底是很希望我来的吧？再说了，要不要到这片树林里来决定的人是我。”
“呵呵……邪乎，孺子可教呵。然过于聪慧之童，着实，难以讨喜呐。”
美丽的女人这么轻笑着，终于将脸庞转向男孩。朱砂一般的双眸十分的……诱人。有种能够包容一切的温柔，以及，寂寞。
那梦幻几乎能将一切吸入其中……甚至是看着这梦境的“我”。
“……喂。”
似乎一瞬间被吸引了过去……突然回过神来的男孩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打破沉默。
“你告诉我一些外面的事吧。什么都好。”
“为何？”
“……这里太无聊了。感觉好像自己要不见了一样。”
“呵呵，奢侈愁恼。嘛，也罢。此等闹剧，亦非初次。然……”
轻笑着，女性突然将视线移向了男孩的后方。也就在这时，男孩身后的树丛中，传来了一道有些粗重的喘息，以及凌乱脚步踏断树枝的声响。
回过头去，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穿着变得十分凌乱的巫女装束的女孩从另一边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三四岁的光景，比男孩小一岁的熟悉身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男孩惊讶地瞪大双眼。
“橘、橘？！为什么会在这里？有没有哪里受伤？没事吗？”
面色苍白的少女大口地喘息着，双目充盈着晶莹的泪珠，娇小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然而似乎没有看见他身后的女性一般，在她看见男孩的瞬间便扑了上去，一边哭着，一边死死的抱住了他同样娇小的身体。男孩被扑倒在地。
“葛格！月葛格月葛格月葛格！”
“我在，我在。怎么了，橘？”
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与后背，他努力地，有些做作地做出一副哥哥的样子。
“呜……葛格不现了！”
“啊、啊……”
“爷爷他们夜不现了！家里只有橘一个人号可怕呜！”
又去工作了么？明明中午才回来的说……他这么想到。
“所以你来找我了吗？”
没有回答他，人偶一般的妹妹就这么发出呜呜的声音，将头埋在了男孩的胸口，不停地蹭着，仿佛要将脸融进他的身体里似的。
男孩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同时也仿佛清醒了一般，庞大的悔意包围着他。保持着被妹妹推到在地的状态，他一心一意地摩挲着她纤细的背部。
“是吗……对不起啊。”
“呜……”
“对不起。先放开我吧，橘。我们回去吧。”
“呜——！”
似乎是没有相信的样子，抱住男孩的小手抓得更紧了。
“……我不会再乱跑了。我们先起来吧。不放开我的话，我们也没法回去了啊。我跟你保证，不会再跑掉了。”
“……真的？”
可爱的妹妹抬起了埋在男孩胸口的小脑袋。泪眼婆娑的样子十分的惹人怜爱……男孩似乎正艰难地同胸口涌出的怜爱与笑意做着斗争，捏了捏她的鼻子。
“真的。”
“辣，拉钩齁！”
鼻子被捏住，原本就有些模糊的口齿变得更加含糊不清。没能忍住笑意，男孩一边咧开嘴角，一边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女孩十分不舒服似的扭动着，试图将自己的鼻子摆脱男孩的左手。好不容易挣开食指与拇指的束缚，她却打了一个可爱的喷嚏。
“……哈啾。”
“喂，别着凉了啊。”
他连忙坐起身，将身上阴阳师学徒的长袍披在妹妹的身上。
“先别管其他的，赶紧回去吧。”
“……唔恩。”
眯起眼睛吸着鼻子，男孩有些强硬地，将这样的妹妹背在背后，就这么离开了这里。
那名朱红色的美丽女性早已不在那里。仿佛在回想着女性告诉过他的世界，又仿佛是在回忆妹妹方才的模样一般，男孩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背着妹妹。走着。
爷爷和奶奶他们因为外面的工作，基本上很少回来这里。于是这宛如城堡一般的巨大神社，平时就只有他们这两个五岁不到的小孩而已。
男孩的无趣就此产生。因为阴阳术，奶奶他们不准他们离开这里。似乎他们以后也要去那个什么“人极会”工作的样子……就好像自己的人生就这么被决定了一般。
我……男孩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隐约间还是总觉得有什么在躁动着。这份躁动驱使着他去寻找另一个世界的红色女性。然而也正因如此，他觉得自己忽视了妹妹——
背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的女孩不知道他此刻心里的懊悔。而这份懊悔同样的，让他不禁想要就这么大哭出声……
男孩渐渐发现，对于这名可爱的“妹妹”，除了怜爱……他对她抱有的感情，更多的是“恐惧”。
……
由于体质的关系，这段山路对“特别的”他来说，并不算特别吃力。但尽管如此，也难免有些喘息。男孩再一次意识到了女孩的辛苦与寂寞。
心情有些沉重地将妹妹送回了她的卧室，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吻后，男孩悄悄地，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几乎永夜一般的天空又昏沉了几分，他燃起了油灯。出于无趣，只好拿出了一边的木桶，做起水镜之仪。
不知过去了多久，似乎根本就没有过去多久……门外传来了哭喊声。
“……格！葛格……！葛格在哪！在哪里！葛格！”
惊惶无措的抽泣，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从房屋的各处急促地响起。最终敲上了男孩的房门。
虽然是和风建筑的脆弱推拉门，但阻挡一名四岁的女孩已是绰绰有余。男孩回过神来，十分慌张地打开门……妹妹，橘又哭着，蹲在门前。
“呜、呜呜呜！葛格骗人！明明说号不会丢下橘消斯的！”
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又一次将男孩扑倒。一齐跌在柔软的榻榻米上，没有上次那么痛。
“好乖好乖……别哭了。我哪都没去哦？我不是在神社里，不是在这里吗？”
“呜……”
“……”
啊啊，真的，真的是，太可爱了……诶，不对不对。为什么我会想笑啊，明明重要的妹妹在哭……男孩这么忍耐着，忍耐着不露出不可靠的笑容。
掩饰什么一般，他把妹妹捧了起来，上前关上门后，直接将她抱上自己的床铺。
“放心吧，橘。我不会消失的。”
“呜……骗、骗银！以前麻麻和把拔也是这么说的！爷爷奶奶也什么夜没缩就走了！”
“放心。我和他们不一样。”
“骗银……”
“不是骗人哦。他们是大人啊，而我和橘一样，我们是兄妹啊。所以不会离开的。”
“……”
“实在不放心的话，今天就在我这里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呜、呜恩。”
拼命地忍住眼泪努力着的样子……啊啊，好可爱，好可怕，好可爱……
“葛格在做审磨？”
女孩突然恢复平静的话语，让男孩不由得一怔。连忙收起了自己白痴一般的笑容，他对她说道。
“这是‘水镜之仪’。”
“……‘谁敬’？”
“没错。就是像这样用木桶盛满水，然后盯着水面看这样的修行。”
“……阴阳术？”
“就是在不断坚持注视水面的过程中，慢慢变得能够看见周围的‘气’，妖力，甚至是妖怪之类的东西，最终变得能够在没有水面的情况下也能看见用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的修行……就是‘见鬼’的修行啦。”
男孩有着特殊的体质。他的左眼，天生就能看见这些东西……但是不知为何，似乎右眼不锻炼依旧看不见的样子。为了能够实现妹妹的愿望，他没有满足于自己的“才能”。
“……”
而年少的孩子，难免有时会得意忘形。况且是在可爱的妹妹面前。长篇大论后，他发现女孩正瞪大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女孩大声叫道。
“葛、葛格！橘也要学！”
“诶、诶？橘你不是在学占星术和神乐舞吗？为什么要学阴阳……”
“要学！橘夜要学啦！”
“我、我知道了！不要哭好吗？我答应你！我教你！”
十分慌乱地连声答应着，男孩笨拙地将木桶搬起，放在了妹妹的面前，看着她专心地将意识集中在面前的水面上。
不愧是我的妹妹……男孩这么想着。而十分快速地进入了状态的女孩，同样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水面出神。
“……”
“……”
“呜、呜呜呜呜诶诶诶——？！”
然后，突然哭了起来。
“呜呜啊啊啊！葛格！葛格！”
“喂、喂？！橘？”
……这孩子还真是擅长将人扑倒呢……男孩这么想着。
“好乖好乖……怎么了？”
“呜……妖、妖怪……号可怕……！”
“……”
嘛，这本来就是做这个的修行啊……
不由得再次露出了笑容，同女孩一起，男孩倒在自己的垫被上。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呜……恩。”
胸口隔着衣物传来的温热，说不出的舒适。怀中柔软的触感让他的心中一片温凉。男孩将自己的下巴轻轻地抵在女孩乌黑的秀发上，鼻腔里满是年幼女孩的香甜。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什么紧紧地抓住了。
“葛格……月葛格。不可以丢下橘哦……不可以突然消失掉掉哦……”
“……恩。”
同样用力地抱紧了她。在这空无一人的神社，空无一人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人的桃源中。
“窝门……橘和月葛格……要一直，一直，永远在一起哦？”
“…………恩。”
“……要辣钩齁哦……说谎的人……要吞……千根针……哦……”
少女沉沉地睡去。男孩同往常一样，对着熟睡女孩的小口，献上一枚稚嫩的香吻。很快的，他的意识也逐渐朦胧了起来。心中膨胀的是，无尽的充实感，与无尽的无趣。或者说……
空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