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径,濠水(肆)

作者:恐山诗 更新时间:2017/3/18 14:04:54 字数:9713

第三章 孤径,濠水(肆)

《惩罚与规训》中,作者通过对历史年鉴的考证,揭示了惩罚手段从对肉体的折磨逐步变化到对人的活动的限制。

看似这是一种人本主义的进步,是社会对人身权利与尊重的大觉悟与大尊重,然而事实上这只是在惩罚机制上的发展罢了。由于权力机制发生了变化,对人的自由的限制,则更能更好的维护统治。

古时生产力低下,一切的生产活动主要依赖于人力,人的身体便是一种重要的财富。权力者凭借“神授”成为权力的化身。而通过公开展示性的肉体惩罚,便能够使人恐惧,从而更加依赖王权。

然而到了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生产力解放。身体成为了一种商品……即马克思说的,人的异化,劳动的异化。王权不在,肉体惩罚效果便也同样不复。惩罚便体现在对思想的规训上。

每个人的思想是可以被改造的。通过建立一个庞大的体系和系统,使人们在潜移默化中对现存的权力机制进行认同。而惩罚的目的是重要树立一个违反禁忌就会被孤立的展示效果。在整个审判过程上,惩罚通过法规成为了一个可以量化的东西。

简单的说,肉体的折磨效果大打折扣后,对于惩戒对象的折磨方式便转化到精神领域、

所以,根据以上理论,我所受到的一切折磨,事实上都不能够称之为折磨。不堪一击的手铐,不合情理地被绑进豪车,暗中被高跟鞋踩脚趾……这些都称不上痛苦。

然而,这只是由于权利异化后产生的结果而已。

“喂,你发什么呆?”

从外面看,不过是一辆稍微光亮的轿车,但当我被推进车门的瞬间——

……这……难道不是一间酒吧?

电视,冰箱,酒柜,茶几……各色花卉,地板与天窗上闪耀着柔和的彩灯。舒缓的克莱门蒂仿佛宣告我来到另一个世界。

“喂,叫你呢!喂!”

所以,当“王权”暴力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时,肉体的痛苦,是能够与精神相互融合,升华的。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就是王。而被捆绑至王家这一事实,则更是一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凌迟……因此臣服也是本能。公开展示性的肉体惩罚,使人恐惧,对王权更加的依赖更重要的是对于政治权力缺乏的平民来说审判和刑罚过程不但是一种归属同时还能够获得一种参与政治生活的幻觉与满足——

“喂——!天宫月!”

“……啊。”

也就在女仆坐上驾驶座后,启动发动机的声音才提醒了我,神咬院正在叫我这件事。

“终于醒了啊?你这家伙,在别人车子里面还这么无礼吗?叫半天至少回应一下吧!”

依旧没有车子发动的实感。我随手扯下她扔在我头上的狗绳。

“……只是被吓到了而已。没见过世面。”

“……哼。你少来这套。我可是知道神宫寺的那个公寓要多贵。”

我不知道。

这时,她脚边的狗终于瞅准了时机,“哈哈哈”的凑了过来。跑到我面前坐下,一脸蠢样……你以为这样很可爱么?跟猫比起来你可差远了。虽说这手感的确不错,白痴的表情也算有趣……不过跟猫比起来还是差远了知道么?猫比你可爱多了。

“喂、喂住手啦!它都害怕了……喂快住手别再挠它了……坎、坎特雷拉——?!”

回过神来,那只大狗已经跑回了少女身边。

我又没做什么特别的……不懂这个钻子和这只狗为什么都一脸惊魂未定。

……不扯没用的。

“你想做什么。”

正常的话,会把一个根本不算熟的异性,这么轻易的邀请到自己家?

“没、没有什么。只是因为,因为……因为身为班长和学生会成员,那个,我不能放任学生无家可归……”

“……”

您哪位?

“所、所以!我已经对你如此优待,你也要为此心怀感激哦!明天也还要来学生会帮忙,听到没有?”

“……”

难道说,她是在为了早上那个事道歉?

多余的关心。

“没人要你这么做。”

“什、什——”

“你要我感激,别的要求也行吧。”

“你真敢说啊。明明之前要你拿掉眼镜都不答应。”

“……”

我不再说话。于是,瞬间这片空间仅仅剩下了些许发动机的嗡鸣声。

我将车窗上的窗帘撩开少许,发现,汽车已经驶进了一条类似观光区的道路。

沿路整齐排列的黑色树影上,澄黄澄黄的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中。明亮得有些异常。

很快的,少女再次打破沉默。

“喂、喂。那个……”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她低着头,扭捏着。一番我无法知晓的天人交战后,她终于带着一副自暴自弃的表情,红着脸对我说道。

“那个!我、我还不知道告诉我你哥哥的名字!”

这是两句话融合了么?

“……怎么了,事到如今。”

“……库唔呜呜呜!我、我绝对不会饶了你的!”

我又说错什么了啊?

放下狠话后恶狠狠地别过头去,神咬院满脸通红地说道。

“只是之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而已。”

“……怪梦?”

“因为说是梦,实在是真实过头了。但是梦的细节又完全不清楚……总总之,大概是圣诞节左右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我被王子大人亲、亲亲亲亲亲吻的梦……”

“……”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梦里有个奇怪的巫女,竟然称呼我的王子大人是‘月’。”

梦……是梦呢……

“哈啊……竟然把你这个家伙当成我的王子大人,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呜哇,好恶心好恶心!”

虽然心里挺庆幸的……但是总觉得有些复杂。

神咬院掩饰什么般干咳几下,接着挤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总、总之,会发生那种事,肯定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哥哥的名字。之前不愿意从你那里得知,但是你哥哥的资料却无论如何都弄不到……真不愧是公安零科呢。”

这自圆其说的能力也是厉害。

你们不都缔结了“永恒的契约”么,结果连名字都不知道啊。刚刚那个女人也是,什么真爱无敌。

爱到底是什么鬼啊。

嘛,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这么看来,她已经在误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这里要数胡谄一个的话,似乎能够省去不少麻烦?

“天宫……阳德。”

回过神来,我脱口而出了这种令人不忍直视的名字。

为什么会出现阳德的名字啊我……呃但是,你看嘛。刚刚从阳德的咖啡店出来。而且如果说弟弟是“月”,哥哥是“日”不是理所当然么?

话虽如此,这种强行中日结合的名字,再怎么说也——

“阳德……天宫,阳德……吗?真好听。”

……你开心就好。

就在这时,车开始减速,并缓缓地停了下来。同时车门被一名优雅的老者打开。

……还真有啊,执事。

而且这个红地毯是什么?有必要么?

“喂,你发什么呆?下车了。”

我跟着被老执事搀扶的钻子少女一同下了车。

不知为何,这里并不是正门。身后是真正意义上的庄园,各式花卉被修剪得精美万分,让人不禁联想到爱德华的城堡。

没有庸俗的铜臭,反倒有一种隐晦的神秘与高雅。

只是,尽管拥有通明醒目的灯火,过于庞大的建筑,让这个宅邸,显得十分寂寞。

“这边请。”

这么客气……难道我会来这件事事先已经通知了?

走在稍前的神咬院,一边将那只大狗抱给一名女仆。

那名女仆接过那寻回,接着对神咬院耳语了些什么。听罢,钻子少女原本轻松的表情瞬间黑了下来。

在那可怕的气场下,我浑身都不由的紧张了起来。她示意女仆下去,黑着脸来到我面前。

“之后,我家的女佣会安排你的住处。洗漱之类的事项之后她们会告诉你的。如果想要吃点东西的话找她们就行,会通知厨房的。”

等等,就这么住了?正事呢?

“……你那个女仆呢?”

“你说露?她去停车了。你找她做什么?”

“……没什么。”

那女仆搞什么?把我骗到这里就扔了不管了?

“……不用跟你家里打声招呼?”

退一万步,最低限度的礼仪还是要的吧。

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哼。母亲大人的确要见你。但是你不想的话无视就行了。”

“……”

看起来,不是我不想见,而是你不想我去见她吧。

母女关系不是很和睦的样子?

怎样都好。

“……见我?为什么?”

先不说我跟神咬院本来就不熟,她的妈妈见我做什么?

……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麻烦死了。

“谁知道呢。总之,你不去见那女人也是可以的。”

神咬院似乎情绪变得十分不稳。她随便摆了摆手,一边交代着“今天先休息,明天好好说说你哥哥的事”,加快步伐,直接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

望了望她消失的方向,之前那名优雅的老执事对我说了一句“请”,带我穿过豪华的过道。

走廊便隐隐展现的奢华影子,在中央的大厅彻底的呈现。不知为何,我不但没有觉得这样的装潢有多么的耀眼,反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被众多沉默的佣人引导,穿过大厅中央的楼梯,来到了一扇尤为夸张的门前。

……结果还是,要把我带到他们女主人那里么。

八成,这里就是会客室。那名年长的执事示意我们在原地稍等,随后走上前,轻轻地敲了敲这扇令人侧目的门扉。

“夫人,客人已经带到。”

沉默片刻,接着,从门内传出了一声轻柔的“进来”。

那声音让人难以判断年龄。只有其中的沉稳和威严难以抗拒。随着那道命令,身后的女仆们纷纷走上前,开门,整齐划一地站在一边。

古色的巨大门扉中,同外面有着异曲同工的装潢,而之前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却更加强烈。

在那华丽的四角沙发上,静静地端坐着一个优雅挺拔的背影。

我有些迟疑地踏上那柔软的地毯。然而,就在这时,我感受到了杀意。

“——?!”

是刚刚那个老执事。

此刻,他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日本刀,对着我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出刀。

……这是,拔刀斩。

这个架势,发力的方式,以及自下而上的出刀方法……

不会错。这是药丸自显流的居合——拔刀。

被称为“忽”,只有经过十分严苛的修行,将自身出众的天赋提升至极限的,万中无一的技术。一般来说,只要一出手,没有人能够在这斩击之下存活。

但是——

“居合,呢。”

不巧,那是我的领域。

用鞋底强行扯动屋内厚实的地毯,使老人脚下的力道产生紊乱。

根基失衡,接着牵连的就是重心的腰部,随之手部的力也会一并紊乱。

“唔——?!”

失去了最初的爆发,“忽”的居合也不过是劣质的拔刀。先以右掌对着一闪而过的银色刀面扣下,接着踢起右膝,连同左手的手肘一并,分别向中间猛击,将刀身折断。

“……”

清脆的声音响起,铁屑格格不入的落在华美的地垫上。

任何话语都显得十分愚蠢。我只是用质问的视线,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老执事,以及他身后的女人。

“这还真是,失礼了。没能让您尽兴着实惭愧,我也实在是,上了年纪了。真不愧是大小姐看中的人。”

这老头在说什么鬼话?

仿佛根本没做什么奇怪的事。莫名其妙地行礼后,那名执事走到了这名女性对面的沙发旁,示意我坐在此处。

我的视线没有离开那名怪异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整齐地盘在头顶,衣着华贵而不失典雅。面容比想象之中还要端正年轻,同时也有些许岁月的痕迹点缀在眼角。

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贵族的气质。

差点有人在她的身后身首异处,她却仍在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

大概就是她吩咐这个老人砍我的吧。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

那名雍容的贵妇人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仅仅是垂着平静的眸子,将视线集中在手中的书本上。

仔细看看,那本书竟然是《偶像的黄昏》。

见我落座,房间内的所有佣人便一齐行了一礼,退出房门。

然而即便如此,很长一段时间,女人也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时不时传来的翻书声,清晰得刺耳。

这算什么……难道是在等我开口?

在我感到不快时,女性——神咬院的母亲突然将书轻轻地合上。平静而锐利的目光笔直的射向了我。

“您觉得,如果一个人,拥有与生俱来的力量——与生俱来的,支配,统帅万物的力量,那么,这个人要如何抉择呢?”

那是一种天然的,令人不禁屏息的威压。令人感到惶恐的同时,却完全不会使人反感的,这样一种奇妙的嗓音。

但从她口中问出的,却是又突然又奇怪的问题。

“支配的……力量?”

没有在意我困惑的神情,她自顾自地说着。虽然没有在意我的神情,但是,她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着。

“统帅万物,支配万物。创造一切,毁灭一切的……真正的,绝对的强大。”

简直像是……对着另一个我诉说着一般。

“比起中二,我更想知道,你想杀我的理由。”

“失礼了。下人控制不住挑战强者的欲望,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失职。不过这也恰好印证。您拥有力量,所以你能够支配他,支配我们。”

“……力量?”

“这种力量可大可小,种类也十分可观。如果要换一种说法的话,就是居于人上的宿命。”

我真的是在和同学的家长说话,而不是一个比我还严重的中二病么?

“人上?谁想要。”

“拥有力量的同时,也会随之背负起与之等价的责任。这是拥有之人必须面对的义务。”

我微微皱眉。

搞不懂这个女人,到底想对初次见面的陌生晚辈表达什么。但十分奇妙的,她冷淡的表情,笔直的视线,平静的话语……仿佛具有魔力一般,侵蚀着我的精神。

我突然想起了学生会室里的那些孩子。

想起了自己的“眼,想起自己体内的“那个”。

“……自说自话。‘拥有’和‘失去’,孰先孰后谁说得清。就算你认为是负责……妥协而已。”

“那种任性,也只是毫无意义的幻影而已。‘王子大人’。”

“……”

她知道这个外号不奇怪。但是,她竟然知道那个“王子大人”就是我?

那双眼依旧没有任何的波动。她优雅地将书本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伸手拿起静静放在沙发旁边桌上的红茶抿了一口,再次摊开书本读了起来。她十分平静地开了口。

“看来,您渴望的东西,您本身理应希求的东西,和您如今选择的东西都完全不同。虽然难得这次您远道而来,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下您的觉悟与分裂……看起来,您似乎仍未明白您自己的价值。”

“……你在说什么。什么觉悟。”

莫名到令人不快的氛围。室内昏黄华丽的灯光,妇人游刃有余的态度,并没有建立在理解之上的,自上而下的轻视。

她又轻轻抿了一口红茶。

“当然是,成为支配者的觉悟。入赘神咬院家,成为神咬院家的人的,觉悟。”

“……”

我此刻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喝她准备给我的茶水。

“……不,这误会了。我大概……只是来当保镖的。不是见父母——”

“我知道。”

不容分说地打断了我的辩白,却还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本。

丝毫没有留给我半点插话的余地。

“但是据我所知,您目前还没有心仪的女性吧?”

您老连这个都调查了?有这闲工夫多关心一下儿女的身心健康如何?

“那么我家的女儿如何呢?真莎虽然是那个样子,其实是很顺从的孩子。您不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案吗?”

“不……等下。”

“还是说这样也无法满足您呢?那么这样如何,除了真莎之外,露也一并交给你如何?她作为女仆堪称完美,无论是您怎样的需求都能满足——”

“等等,等下!”

怎么回事……到底是要头疼还是要胃疼,麻烦选一个好么……

“我们,只是初次见面吧?”

“所以我说过,您太小瞧自己的价值了。最年轻的公安零科成员——天宫月。”

“……”

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佩服人极会。

一边在心中冷笑着,冷汗自顾自地跑了出来。

然而女性仍然一脸平静地喝着红茶。

“我们神咬院家只是普通的商人。只是生意做到一定的规模,难免会和某些特殊的‘组织’扯上点关系。”

“……”

“总之,您不必如此戒备。我们只是普通人而已。刚刚败给您的执事……如果您要是有那个意思的话,大概不要一分钟,就能将我们全部都杀死吧。”

“……别试探我。”

别把自己看太高了啊。令人不快。

“这还真是失礼了。但是这些,都是我所能展示的,最大限度的诚意。”

手中的书本重新回到了她的膝上。城堡的女主人,煞有介事地对我低下头。

从那双几乎可以说是冷酷的眸子里,我看不到任何的感情以及深意。

“您天生具有才能,注定了您终将走上位居人上的道路。这是您的价值。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谁都无法超然物外。被天选择的人,能够超越天的人……我们需要您这种具有资质的人。”

“……”

想变成太阳?小心被自己热死。

“……你是说,人的价值,取决于天赋?”

“不。并非如此。天赋能够决定价值的框架,却无法构成其本身。最重要的是,能够把握住自己的价值,走上正确的,既定的轨道。只有这样,才有超越的可能。就像犬子……失礼了。今晚他为了执事的修行不在这里,不过您应该见过他吧?”

儿子……那个帅哥会长么?我说怎么没看见他……这种时间了,还在做执事修行?

“鹰人从小就十分优秀,所以从他懂事起,我便开始教导他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神咬院继承人。为此我忍痛收起了所有疼爱,督促他,克制一切不必要的玩乐时间。”

“……”

“我看清了他的界限,因此能够把握。正因如此,他的人生,至今都是由‘第一’,由‘优秀’组成的。这才是神咬院家的男人。真莎的话,她虽然单纯太过,不适合继承神咬院家,但是容姿秀丽。为此我将她培养成一名优秀的淑女。就结果而言,她邂逅了您。”

我在那对兄妹身上感到的违和,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些许。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表情不太认同,妇人又自顾自地说着。

“我明白您想要说什么。最初,他们也都十分排斥。但是终究习惯了。”

“……你想说什么?”

“人们不可能都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那是非常可怕的任性。如果世人都如此,绝对没有半点秩序可言。只有经历过时间与社会洗礼的人,才能真正得到生存的资格。”

“……这样。”

我大概明白这名女性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简单地说,就是一名出色的精英阶级。和第八环的那些大人物一样。

或许她说的不错。那对兄妹得到了令人为之侧目钦慕的优秀。但另一方面,那两人产生了异常也是事实。

“……那真的是他们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个完美的会长有什么问题,但我确实在他的身上,感到了不自然。

优秀,优秀。那又如何?

就算如何发掘他们的“才能”,如何用各种各样的东西填补,灌满他们……终究,那些东西也并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至少,不是他们自己曾经渴求过的东西。

那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背叛。

“那个”的力量多好啊。强大,美丽,不老不死……甚至能够一击消灭橘的降神术。但是那又如何?

“没。我只是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终归不是自己的。”

说到底,他们并没有自我。

“不,并不会发生这种事。”

女人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那神情,显然是一种长辈俯视孩童的无奈。

“时间,量的累积,最合适的东西,会渐渐成为他的血肉。因为那是他们自身的才能。您虽然具有这些,但是的确也存在着局限。阅历方面。”

“……”

阅历,呢。真是无法反驳的地方。

或许她是正确的,她才是正确的;我是个狭隘,不愿长大臭小鬼也是事实。

但是我无法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那静静接受,被赋予的东西,在接受的过程中麻木,冻结……变成了别的存在。

的确,不存在只靠自己思考,不汲取知识便能够有所答案的人;的确从别处搬运而来的知识感悟,能使人很快的达到一定程度的高度……

但是说到底,那是别人的东西。

自己没有感悟,也就没有执着。一旦出现了完全相反的“正确”,理所当然的会崩坏掉。

“当然很幼稚。跟你们比起来。”

只会抱着自己狭小世界,便以为自己思想之深邃无人能及的,固执而狭隘的中二小鬼。

那又如何?

“但是这些幼稚,全部都是我的。”

全部,都是在经历后,沉淀后,思考后,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即使局限,它能带给我力量。让我在无法理解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虽然我没资格说这些,但是我觉得拼命吸收能力之前,一定要有个,自己的价值体系。即使幼稚,也是自己支柱。

“……你知道他们学校是怎样么?”

高三的考生,还没有辞去学生会的职务。临近考试,花了半年去搞什么交换留学。

两人像精神分裂一般。一个看似完美,事实上是个对幻想中“王子大人”憧憬的“女王”;一个看似无缺,言行上几乎是个不沉不稳的风流公关。

搬运而来的泥土堆成的山再高,几场大雨就能将之洗刷。

妇人毫无动摇之色。

“并无大碍。他们很优秀。就算现在会迷茫,只是年轻的必经之事。不久就会过去。因为他们是优秀的神咬院。优秀的人无论怎样,都一定是优秀的。”

“……原来如此。”

鸡同鸭讲。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没有什么正确的生活方式。只有适合与否而已。只是我不喜欢。仅此而已。

随波逐流啊。什么都不用思考。只要忘记痛苦,将一切交给世界,交给“优秀”……从而放过自己……

啊啊,多么轻松啊。真是简单的世界呢?

“……受教了。但是,我还是,只想做个普通的学生。”

“普通的零科学生?放心,我们是不会妨碍您执行公务的。”

我开始有些痛恨这个设定了。

“刚才你说了那么多,事实上我只是普通学生。你说的那个零科,是我哥哥。”

“您还在坚持那个设定吗?呵呵,那就当做是那么回事好了。”

“……”

“今天借此机会,希望您能够同小女,同露加深一些关系,特地为您准备了客房。当然,如果您想住真莎的卧室也未尝不可。”

“……不用了。”

哪有你这么卖女儿卖佣人的。

“是吗。那么,源老。”

轻轻拍了拍手,随后,刚才那名居合的老执事从一旁出现,应了一声“夫人”。

“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之后的工作你去和露交接一下。”

“明白了。”

收到命令,老执事不容分说地转向我,伸出一只手示意着“这边请”,强硬地将我带出了房间。

顺带一提,门口的那一滩铁屑不知何时也被清扫得一干二净。

“呵呵,那么,请好好休息。祝您渡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在妇人这样的轻笑中,那扇厚重的房门再一次紧闭。

我有些无所适从地对着房门凝视片刻。回过头,那个绿发的女仆正站在台阶下。

“那么,天宫大人,我也失礼了。”

刚才还打算取我首级的老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带着一众女佣快速地消失了。

偌大的别墅内只剩下了灯火摇曳的声音。

“……所以,接下来?”

我对着不知为何愣在下方不动的女仆开口说道。

“……”

足足等了有数十秒的时间,那个女仆小姐才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一般,应声道。

“站那么高做什么?给我下来。”

说完,也不确认我有没有听清,就自顾自地向着大门旁的长廊走去。

“……我想回去啊。”

我不懂这些人大脑的回路究竟是怎样。有事就说事,没事就放我滚蛋。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事,为何总要搞得如此复杂?

女仆也不再说话。我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工作,而是在被主人遛狗遛着玩。

“所以,工作是什么?”

“……”

“别告诉我,要我当你宝贝主人的保镖。事情还没查清楚,多余的担心会妨碍视野。”

况且也没有报酬。等我一得到真正的自由,就马上和这些扫把星说再见。

“你到底想说什么。把我叫到这……你那么厌恶我,不像你啊。”

“……”

我拜托你,说句话吧……

这不是尴尬的问题,你要是没要事,我想回去啊。二女不在身边我很虚啊。

究竟想让这种诡异的状态持续多久……话说,怎么还在走?感觉这里不久前来过啊?

我这么想着。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女仆毫无预兆地开口。

“您也,不相信命运吗?”

“……什么?”

“为何高高在上的圣仙众大人,天之骄子的你们,会不相信‘命运’?”

“……你听到我谈话了?怎么听到的?”

我没记错的话,她那个距离怎么说也超过大几十米了。况且还隔着一道门。

“……我才……不信什么命运。”

无视么。算了。

不过,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的话语中充满了一种我所陌生的,从未见过的柔弱与坚强。仿佛明知不敌却依旧垂死挣扎那般无力,那般耀眼。

十分的,惹人怜惜。

这或许,是她无意间流露出的,被冰冷掩藏的本质的一隅?

“命运,天道……蠢死了。我才不是为了成为某人的东西而生的。我是露。露·奥尔维。我的命运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会在这里,会为了大小姐献上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志。”

“命运是自己的东西……么。”

多么耀眼的话语。

多么无力的反抗啊。

我当然不相信命运。但这份“不相信”,是建立在绝对的屈服之上的。

洛夫克拉夫特所创作的克苏鲁神话,其中的一切可怕之物,危险之物,都是混沌的,不可名状的。主人公在窥见这些“真理之门”后结局都十分一致——不是死去就是发疯。这也是这个神话体系的内核之一。

然而,即便如此,克拉夫特也并不是反智主义。即使一切的真理都是“不可知”,然而他笔下的主人公,无一不是在恐惧之中坚定地追寻着真相。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但是我要弄明白。

如此夺目的探索精神,人类的诠释。硬要说,只是不可知论而已。

就如同那不可名状的混沌。我不相信命运会如此善待人们。

于是,既然它注定会将人们引导至悲剧的结局,在那之前,至少要看清自己的分量。

用克拉夫特的观点就是,比起浑浑噩噩地活着,并在某一天被一个未知东西干掉,不如明明白白地去死或发疯。

或者说,这也是我对于命运的绝对信任吧。

“就算是既定的命运,又如何。无人知晓的‘注定’,没有任何值得恐惧的地方。”

“……”

“还是说,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走在前面的少女突然猛地一滞,连行进中的脚步都停了下来。我险些撞上她纤细的背。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慢慢回过头,眯起眼睛盯着我。

冰冷尖锐的翡翠眸子,像极了毓哥,像极了我过去的左瞳。

她仿佛在对我,对自己宣布般,一字一字地强调自己的意志。

“我绝对,不会屈服的。”

“哦、哦……”

有点吓人啊,下意识就回答了。

似乎十分满意我的反应。她的眼角松了松,随后收起了那锁定雨蛙般的蛇目。继续领着路。

“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算了。”

“什么?”

“没什么。请您闭嘴好吗?”

“……”

行。你说怎样就是怎样。但是现在究竟怎样麻烦说清楚好么?

“今天请您过来完全是夫人的命令。给我认清自己的立场。”

所以你说的工作就是在唬我?好歹你是人极会的吧?

“一脸了不起的样子……你知道你家夫人想干什么么。”

不但卖女儿,连你也一起卖给我了好么?

“……”

听到了我低声的抱怨,女仆又停下了脚步。

又怎么了——刚想这么问出口,我突然发现她的背影正颤抖着,仿佛忍耐着某种情绪。

……等等,她刚才貌似说,听到了我和那个妇人的对话来着?

说起来,她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这个走廊上绕圈子……

“……喂,你该不会把那个命令当真了吧?”

于是气氛就此冻结。

“你还真想把自己送我?没事的话随便找间空房,或者直接放我回去噗呃——?!”

不久前才体验过的神秘力量,几乎将我的胸口洞穿。

“……得意忘形的奴隶。垃圾虫。”

冰冷的恶毒斥责中,我的意识立刻晕眩了起来,直接扑倒在地。

然而在最后一刻,我隐约的,发现了女仆有些微红的耳根。

……这或许也是预料之外的,值得我受这种罪的画面之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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