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江语高二时候的冬天。难得的，在南方小城，降下鹅毛大雪。
江语举着伞，她头顶雪花纷纷落下，触碰伞面时，这些雪花结成冰晶，又化成水滴，滑落。夜空中，闪烁着星星雪的亮色。云层很厚，被霓虹灯照亮成紫红色。
江语走出校门，算一下自己要乘那一路公交。她一向是骑单车上下学，不过今天雪实在太大了，这样做不免得有些危险。就在她思考的时候，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手机，万万没想到是哥哥的电话。
“喂？”
“咻——”哥哥在那边喘着粗气，“小语？你出校门了吗？路上堵车了，我才到。在门口等我好吗？”
“哥哥，你回来了？”
“是啊。才吃了饭。今天下雪了，比较危险，我自告奋勇来接你——”
江语跑出几步，抬起一点伞檐，在校门口拥挤的人群中寻找她熟悉的身影。
“我在门口。哥哥你在哪里？”
远处那棵树下，没有。
关门的书店旁，没有。
街对面的车站，没有。
……
江语一边看着，心中一边扬起一股不知名的兴奋。她从未想过，在哥哥离家读书后，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哥哥来接自己回家的一天。仿佛把多年前最美好的记忆重播了一遍，虽然记忆中的人已经长大。
“哦哦，我看见你了。向左看。”
江语转过头。
江言戴着母亲给他织的灰色围巾，穿着黑色的格子大衣，举着手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朝江语挥了挥手。
江语激动地收起伞，像以前一样，冲过去，跳起来，伸出手，环抱住哥哥的脖子。
“哥哥——哥哥——”
她尽情地叫出来。
“还是那么喜欢抱我，都多大的人了。”
江言环抱江语，把她轻轻放在地上。
“天这么冷，雪下这么大，把伞打起来。我们先回家吧，有好多事情路上聊？”
江言本来是打算打车回家，不过江语执意要求“还原往事”。两人最后还是坐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末班车，除了学生，没有更多人。江家住的又比较偏，到最后，车里就只剩并排而坐的江语和江言兄妹了。
安静的车厢内，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江语在汇报自己的高中近况。
“那么，小语没有男朋友吗？”
蓦地，江言没来头地问了一句，似是要调戏一下自己的小妹妹。
“没有。”江语回答得极快，有些生气地扭头，眼神却又转回来偷瞄哥哥的神情，“我可没那闲工夫。”
车在这个时候到站了。
两人下车。江言撑起伞，因为江言拿来的伞足够大，江语钻到伞下，搂上江言的胳膊。江言也不反对，把伞微微朝江语那边倾斜。
顺着刚刚的对话，江言感叹了一句:“没时间呀。哦，也是。毕竟我妹妹是个大学霸呢。”
“才不是。我只是恰巧擅长学习而已。”
“一中可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哦？哥哥当年我头悬梁锥刺股，都没考上。最后落得去郊区那所烂学校读书。”
“又来了又来了。”江语不耐烦地咋舌，“明明是哥哥学习不走心吧？要不哥哥可聪明啦，小时候还教我做题来着。”
江言一苦笑:“那都是小时候了。”
“得了，老说我的事，该说说哥哥了。”江语忽然停了下来，自下而上地看江言，“哥哥高中的时候，有女朋友吗？”
江言也停下。
“啊……这个嘛。当然是没有咯，像我这样可不招女生喜欢呢……”
“真·的·吗？”
江语一字一字地逼问。
“真的啦。”
可是江语依旧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氛围忽然有些尴尬。这个时候，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猫叫声。
“诶？”江言立刻转移话题，“你看，那里有只猫啊。”
江语顺着哥哥指向看去，意外的是，这只猫并非墙头经常路过的夜猫子而是一只被放在盒子里，扔在路边才出生不久的小猫。
“这是只折耳猫。”江言蹲下，看着盒子里面的猫，判断道。
“雪下这么大，天这么冷。扔它的人也真是狠心。”江语感叹。
“是啊，不如——”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想到一起去了。
江语一直都抱着那个装着可怜猫咪的盒子，走在哥哥伞下。
“要给它取什么名字呢？”江语看着怀中沉睡的猫，喃喃，“既然是在雪中捡来的，叫小雪吧！”说完，她抬头看哥哥，征求意见。
“太普通了。”提议立刻被否决，江言也思虑了一会儿:“叫小语吧？”
“这样根本分不清你是叫我还是叫它嘛！”
“主要我想，以后我在外地工作，带着这只猫。每次叫它小语，就真的像小语你在我身边一样——”
“别、别突然这么肉麻啊——好了好了随你好了。”江语红着脸说，“哥哥以后就决定在外地工作了吗？”
江言眼睛看向前方大雪纷飞的街道——这条街他走了十多年，街道两旁从荒芜的旷野，渐渐演变为林立的高楼，他想了一会儿，摸着江语的头回答：“当然啦，我想那应该是我最好的选择。出去之后你会明白的，咱们这地方还是太小太小了，外面的世界有更广阔的天空。”
江语抬头看哥哥，她似乎从哥哥的眼神中窥探到了孤独。
风声越来越大，雪却小了一些。
“这样的话，岂不是一年才能见哥哥一次面了吗？”
江语在风声中，呢喃一句。
“这也没办法呢。毕竟回家乡更没有前途，去更大的城市，又去不了。不上不下。”江言道，突然转了转手中的伞，“啊，算了。说我这种没前途的人，扫兴得很。小语你呢？你以后想去哪个城市？北京？上海？以你的成绩，这些地方的大学都可以拼一拼！以后定是那种各大公司都争夺的人才。”
在哥哥对自己未来一片光明的梦想中，江语望向远方——他们一起走过上百次的街道，她本身却没有陷入光明的梦，用不同与往常的冷淡的声音回答：“去哥哥你的城市读书。”
“啊，我就说，小语一定胸怀大志——等等，你说什么？”
江语猛地抬头，咬住一字一句，坚定地复述：“去哥哥你的城市读书。”
“我、我的城市，可是……那里一所好的大学都没有。全部都是二本线上……”
“去哥哥你的城市读书。”江语根本没有听江言说的话，自顾自地说，“读哥哥的专业，去哥哥的城市，和哥哥同一所公司。”
风声忽起，呼啸着掠过整个巷道。
“小语，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
江语用力地摇头。
“听好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我这个哥哥，但并没有必要为了我荒废你的前途——”
“你还不明白吗？哥哥，你还不明白吗？”
江语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
继而传来的，是装着猫的盒子落地的声音。
江言感受到唇上传来的温热的触觉，而眼前却再也不是自己妹妹那张可爱的脸，而是她长如瀑的黑发。
江语双手攀上哥哥的肩膀，奋力踮起脚尖，她想这样的场景想了很久，每一个细节她都考虑过可行度。然而她却未曾想过，哥哥的嘴唇如此冰凉。
她还想再进一步，把舌头也放进去吧，却在这时，被哥哥推开。
哥哥手中的伞抖了抖，伞上的雪滑落下来，打湿了盒子里的猫。
“还不明白吗？哥哥，我有多么喜欢你，多么不想从你身边离开——”
江语满脸通红——不知是被冻红了，还是害羞，亦或是激动。她低声说完，伸手抽出放在书包侧边的伞，打起来，嘟着嘴，眼睛里闪着光，看着江言，等他的答案。
雪停，风止，世界沉静。
江言犹豫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抓住江语空着的手：
“抱歉，我……我不能……我对你没有……”他努力阻止语言，却依旧没有能力把这些语言碎片拼在一起，“我们还是普通的兄妹，好吗？”
江语甩开江言的手，眼泪不争气地掉落，浸润雪地。
“别说了。”她打断江言，“坏哥哥。”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踏入昏暗街道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