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站在餐桌边，读着柳依依发来的短信。他收起手机，看了看冷清的房间：餐桌上没有摆满热腾腾的饭菜，电视机没有上映最新肥皂剧，卧室的木门没有敞开，床铺没有整齐地收拾好。
灯也没有开，黄昏时分，屋子里阴沉沉。
他拿出手机，又读了一遍。
我知道柳依依给他留了什么。柳依依和我说过，她不能再等了，她订好了车票，明天就离开。但她想要留一晚上，让哥哥想清楚。
“我想要浪漫的结尾。所以我会告诉你哥哥，他想留下我，明天车站见。”
之后，柳依依收拾了行李，搬去同事家暂住一晚。
哥哥重复读信这个动作好几次后，放下手机。
“我要出去，小语你来吗？”
我跟上去。
哥哥来到家门口的小餐馆，点了点吃的，喝了瓶酒——还被店老板关心地问了好几次“小伙子没事吧”。之后，天色已黑，他带着我——我不知道他醉了还是没醉，他的酒量并不差，可是，他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六神无主。
他在附近的街边公园，找了一条后有路灯的无人的长椅，坐下来。
长椅对面，是个小型游乐园，被父母带来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渐渐地，路灯亮了，游乐园里也没了人，哥哥依旧坐在原地。
“她在短信里问我：‘是不是因为妹妹’。”
就在我想要沉默地陪着哥哥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于是我想，她果然是个聪明的人。”哥哥苦笑了一下，“她是怎么猜到的呢？”
无人的公园，夏日清凉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我有一个妹妹。你应该见过她，虽然你见她不久，就被扔在了地上。哈哈。”
我这才明白，哥哥不是自言自语，他在和我聊天。并且，把我当作他饲养了多年的那只宠物。既然这样，我也不妨倾听。
“有三件事情关于她的事，我忘不了。
“第一件。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当时我害怕极了，因为我有记忆以来，就没和父母生活过，还有一个小妹妹——不知道小妹妹会不会讨厌我。要不要试试看和妹妹打个招呼？结果刚开口，一口乡下话就暴露了——即使我练了这么久的普通话。握手握得也极为不自然。肯定要被妹妹嫌弃。”
我也回忆起了那天，哥哥害羞的表情，很久都没见过了呢。
“但是，没有。小语——不是叫你啦，她回握住了我，温暖地笑着，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
他抬头，眯起眼看了看远方的游乐园，像是又一次看到了那场景，他幸福地笑了。
“第二次，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我记得那时候，我比她先开学了一周。她开学的第一天，我犯了个大错误，忘记要接她了。毕竟第一个周都是直接回家，习惯了。上了公交车，我才想起来，立刻在下一站下车。我想她已经走到约定的地点，而且已经等了很久了。那个地方都是她不熟的人，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她一定很害怕。
“真是没用啊。明明不想让妹妹讨厌我的，却做出这种事情来。以后还会不会有接妹妹的机会呢？不会有了吧？她如果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母亲，他们一定不会信任我了。
“跑到中途的时候，就看见了她。本以为会被‘垃圾哥哥’‘坏哥哥’地大骂一顿，出乎意料，并没有。她抱住了我，说能看见我真是太好了。然后我才知道，她扭伤了脚。心怀愧疚，我一路把她背回了家。”
他低下头，有些愧疚地握紧拳头。
“我在心中立下誓言，要成为这样的妹妹的守护者。不论以后身在何方，会一直守护她，绝对不再做会伤害到她的事情。
“然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我经常想，有这样一个漂亮，学习又好，还黏我的妹妹，真是一生最大的幸运。”
能拥有这样一个帅气，贴心，还会照顾我的哥哥，也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第三件事。”
哥哥并没有紧接着说完，他停了一下，靠在椅背上，抬头，从树叶的缝隙中，看了会儿天空，才继续说：
“是她向我告白。”
我耷拉下耳朵。
我强吻了哥哥，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之后，他却拒绝了我。和我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兄妹。
被讨厌了吧？一定是这样。
自己的妹妹对自己怀有超越亲情的情感，还强吻了自己——实在恶心极了。
因为这个，我才躲着他。
“这就不多描述啦，反正你也听不懂的。”哥哥笑了一下，低下头，“说实话，那之后，我并没有对她产生一点一丝厌恶感。哈哈，说来真是太可笑了，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直——”
我抬起头，仰视他，哥哥的笑容在路灯下呈现出可怕的惨白。
“——厌恶自己。”
为什么呢？
瞪大了双眼，我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真是太可憎了，太可恶了，罪不容诛。我妹妹她……她亲吻我的时候，我产生了欲望——”
说完这句话，他又靠回了椅背，沉默良久。远方传来的蛐蛐声回荡在树林里。
“我才明白，我和她怀有同样的心意。”他苦笑起来，眼角似是泛着晶莹的泪光，“但我知道，我的妹妹是个傻妹妹，我不能作一个傻哥哥，陪着她胡闹。因为我一旦接受，那就是一条不归路，她会像她说的，跟着我，葬送前途。所以，我立刻拒绝了她。”
我却忽然觉得很开心。
因为哥哥和我一样为情所困——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想要试图和她说话，和她像以前一样。可是我如此胆小：我害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逾越那条界限。这样害怕着害怕着，那一天到了——从此，永远永远地无法和她交流了。”
哥哥再次低下头来，声音颤抖得厉害。
“后来我一直在看着那些照片，怀念着和她做正常兄妹的那段时光——这段时光却不是她留给我的，我留给她的最后的记忆……”
他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们的联系，偏偏静止在了断裂的那一刻，再次连接的机会，也最终消弥。
“我一直为此忏悔着。我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我真的应该拒绝……吗？”
他弯下身，认真地看着我，继续说：
“她死后第一年，我新入职，忙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我忽然想，二三十年后，我可能会忘了她的声音，忘了她的模样，忘了她叫‘哥哥’时候的甜美笑容，可是我却绝对忘不了，她恋慕我，我也爱着她的这个事实。”
哥哥语速开始快起来，声音震颤得却越来越厉害，像是拉住他的哀痛那根弦，忽然断了，他这些年隐忍的苦痛，随泪水倾倒而出。
“我这些年一直在假设，假设在那个场景下的多种可能。最终，我觉得，逃避才是最好的办法吧？因为我既不能接受她，害了她；也不能撒谎，骗她。果然，就只有逃避一条路，把这个选择题扔给她，大概会更好。虽然我还是如此爱她；越这么想，越爱她，越希望她活着，以至于最后，我觉得我再也无法爱上一个人了。”
他傻笑了一下。
“——柳依依不出现，我肯定得不到救赎。”
果然，我还是等到了关于柳依依的这句话。
“我得以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能彻底忘记了妹妹。她也是我彻底想认真对待的第二个人。
“越是喜欢，我越害怕。害怕会像伤害小语一样，伤害她；害怕她会像小语一样，某一天离开我，把我弄得遍体鳞伤；害怕我这样的人，给不了她她想要的未来……以及，害怕，把她‘束缚’了。”
束缚。
我又听见这个词。
“因为她有更好的未来啊。却束缚在我的周围，为了我，她牺牲了那么多，我真是配不上她。可是我真的很爱她，很想让她留下来。结果，我用上了当年我想过的最好办法：我逃避了她。”
他叹口气，情绪似乎稳定了些。他弯下腰来，用极为认真的表情看我：“结果好像被她看透了，她把这道选择题扔回来。小语，你说我该怎么办，是拒绝她，还是追上去，束缚她？”
我不回答，还假装心不在焉地扭头看了看空旷的公园长街。
“我发现，我终究没有把感情说出来的勇气……如果，如果小语还活着，能把对她的爱意告诉她就好了，这份爱一直压着我，让我不敢去选，不敢去爱——我害怕，害怕我的爱又会殊途同归到相同的悲剧。”
他说着说着，剧烈地抽泣起来。
我眼前的泥土被一滴一滴从上而下的泪水打湿。
哭吧，哥哥，尽情地哭吧，毕竟这几年，你一直忍耐着。
“可是……可是她走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天在葬礼上哭哭啼啼的所有人都接受了。只有我……只有我怎么都做不到……”
夏日卷着温热气息和青草香味的清风，侧面拂过，在长椅上留下了几片绿叶。
我低下头，哥哥只是在发泄而已。
他只是在迷茫而已。
那么？今天的我，又该怎么办？我看着兀自哭泣，说着听不清的话，语无伦次的哥哥，我想：我的选择又是什么？我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如果哥哥明天没有选择追回柳依依，我就实现了那个愿望：独自陪伴着哥哥。
这对我，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对于哥哥呢？
他就再也找不回属于他的敢爱敢恨了。他会逃避一切他想要逃避的。我再无言地陪伴，又有何用？
是的，束缚。
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这件事，束缚。
从他背我回家那天开始。
这是一种联系，一种依赖，却更是一种束缚。
我看着路灯灯光下，被拉长的，猫的影子。
其实，真正选择了逃避的，是我。我的哥哥明明就是一个胆小又自卑的人，我却偏偏逃避了回应他，让他认为自己错了，让他不敢遵循自己的意志。
我一错到底，还要执拗留在他身边，干扰他的爱情。这个世界上，没有意识到江语已经死了的人，其实还有江语自己啊，哥哥。
我已经死了，死透了。葬礼几年前就举行了，尸体都化成灰了，遗物没剩多少了，还记得我的人也寥寥无几了。我却还留在这里，还留在哥哥你的心里，束缚你这个还活着的人，让你不敢去爱。
“我该怎么办……小语，我该怎么办？”
哥哥反复重复这句话。
他所呼唤的“小语”，就在他的面前。
我抬头看了看夏日清朗的星空，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我要解开这份束缚，纵然会放弃我对哥哥的执念。
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够解放哥哥的，也只有我了。
我用爪子刨开地面的泥土，这边是游乐场的边缘，有些游乐场的沙子，下过雨，土质松软，轻而易举便能留下一道痕迹。
哥哥的一生真是幸运极了，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就在他身边。
横竖撇捺。
很久没写过字了，明明以前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呢，作为猫的这些年，我真是退化了。
月亮转到了头上。夜空真美，人死了之后，这份意识会去哪呢？会去向那片无尽的星空吗？
我的爪子有些疼了，指甲里塞满了又脏又黏的泥土。没事，最后一个字了。我咬咬牙，将眼前最后一笔划开。
这一刻，我知道，陪在哥哥身边的梦想，要由别人来完成了。
星空，你会接受一个姗姗来迟的死者吗？
“喵。喵。喵喵喵。”
我大声叫出来，冲到哥哥身边，咬住他的裤脚。
看一眼吧，哥哥，抬头看一眼。
他抬起头，我冲到我的“杰作”前面，抬起头，眯起眼睛，用我觉得最像“微笑”的表情面对他。
月光洒在地面上，灯光照射被划出一条一条痕迹的泥土。
上面，像小学生用木棍在地上胡乱画着玩一样，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我在这里，哥哥。”
哥哥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是你吗？小语？真的是你吗？你……你听到了我的请求，回应了我？你……你还活着？还是说，还是说……这么多年，你一直以它的身份，在我身边？”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爪子，指了指他腰间的手机。
他明白了，我跳上椅子，他倾斜身子，握着手机，我用没有碰到泥土的那只手打字——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我打下一个字，又删去，又重新打，又删去。但是哥哥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想了想，写上：
【直到现在，我都最喜欢哥哥了。】
他看了看，微笑。
【哥哥的告白，我听见了。哥哥也喜欢着我，真是太好了。】
他点了点头。
【哥哥一直，一直都是我的守护者。】
【谢谢你，哥哥。】
【对不起，哥哥。】
【我不应该任性去告白。更不应该在哥哥拒绝我后，我行我素。我应该尊重哥哥的选择，忘掉那份情感的。是我太执着了，哥哥，我束缚了你。】
【不要被我束缚了，哥哥。无论你当初做什么，我都会欣然接受。我永远都是自愿站在哥哥身后，支持哥哥的，才不会被哥哥束缚。】
【我最喜欢的哥哥，是一个负责的人。他时时刻刻都会想着别人，都会想会不会伤害到别人，却总把自己放在最劣等的位置。就是这样优秀的哥哥，才能创造更多可能性的未来。】
【忘不了我，也没有关系。但我不希望看见哥哥因为我畏手畏脚。我已经离开了，所以，哥哥，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依旧是，那个任性缠人的妹妹。】
【依照当初的约定，我们，就真的只是，兄妹而已。】
【真是抱歉，后面的路，得哥哥一个人走下去了。】
【不管哥哥选择了什么，请遵循哥哥的本心。】
【PS：你和柳依依一定要幸福。】
写完全部内容，时间就到了十二点。公园冷冷清清。
哥哥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只是微笑着，笑得越来越开心。我想，他一定豁然开朗了。
他起身，带着我一起走出了公园。
现在，换我来送你回家了，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