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存在——
消失了。
恢复意识时，我正站立在马路的中间，炎日灼烧着我的皮肤与发丝，炙烤着大地，两边的行道树并没有挡住多少光线。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恍惚间，我看到一辆卡车正飞速向我开来。
我一惊，向旁跑去，摔在人行道上，卡车像是没看到我似的从我身后逃离。
当时我只是觉得，现在的司机怎么开车这么离谱。
马路上除我之外空无一人，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了远处的公车站。三两人在那里等待着，我走过去站在他们身旁，没有交流。
我听见了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果然是公车来了，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幸运的，这样就可以回家了。我与两人一起踏上。摸遍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我却没有找到一个硬币。糟糕了，我心想道，有些尴尬，刚下下车，门就在我的面前合拢关上，售票员也没有向我讨要车费。
什么情况？免费吗？是新出台了学生乘公车免费的条例吗？我在脑袋中思索着，却久久没有得到答案，只好放弃了思考。我是没有钱买票的，所以只好闷声不作响，在空空荡荡的公车中挑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
一路上心中有些担心，万一售票员忽然想起了车票的时候，把我赶下车怎么办啊？带着有些不安的心情，我向外张望着。
夏日，夏日。我心中喊着，不觉将手伸出窗外，感受阳光的气息。
车一路颠簸着。
我选择在离家最近的一站下车了，临下车前对着售票员说了一句“谢谢”，她没有回答我，我仔细地去读她的表情，应该说的是“下次要记得带钱”吧？真是个和蔼可亲的售票员。
我顶着夏日的阳光下一路走，道路两边的花开得很旺盛，池塘里的花大抵也是如此吧，我在心中揣测着。
下次叫休年一起出来看花吧，他最喜欢芙蓉，我也喜欢。
正走到家门口，我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青梅竹马，休年。
没想到说到他，他就出现了，我觉得惊喜极了。
休年正从我家中走出来，他穿得很素雅，一身西装皮革，一同走出了的还有我的妈妈，他们两个人似乎在交流什么，妈妈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话。
他是来找我，然后妈妈跟他解释我不在吗？
印象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上次见面似乎还是我约他出来，最终有没有见到呢……我似乎有些记不清了。
见到他，我自然是喜出望外。我想要像以前那样要冲上去给他一个熊抱——当然，他一向是抗拒的，所以我要偷袭。
我从他的背后偷偷接近，然后猛地一扑。
咦？
我手中只抱到一团空气，直接摔趴在自家的门口，此时休年已经在我的后面了，而我满身的尘土。
这是怎么回事？我诧异，随之转身去拍他的肩膀。
但我没想到，我的手——
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着急，跑到妈妈面前，摇晃着手臂，又做了好几个鬼脸，然而妈妈只是望着休年远去的身影，丝毫没有在意我奇怪的举动。
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难道，难道他们——都看不见我吗？！
——没有人能看得见我 没有人能听得见我，没有人能摸得到我。
我忽然想起了朋友小丽跟我讲的一个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就是这样自述的。不会吧？难道我也要遭受这样的处境吗！
我变成了，透明人。
我得想想办法……我不能总是这么个状态，但我眼下也没有能解决的办法……
不过小丽那部小说里的主人公的隐身咒，都是过段时间就会解开的，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了。
休年将自行车的撑角向上踢去，他准备出发离开了。
先跟着休年吧——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好奇心开始从我心中的小匣子里溢出，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呼喊着：去吧！跟着他吧！
败于好奇心的我，就这样草率地决定了。
我暂时抛下了成为透明人的着急与担心，悄悄地站到他后面。
其实也不用“悄悄”啦，他看不见我。他跨腿坐上了自行车，我也横做上去。可能是变成了透明人的缘故吧，连重量或许都没有了，休年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自顾自地踩上了踏板。
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如同一股水流，淌入我的心扉，冲刷走了原本烦躁与不安，夏日的暑热也被一并拂去。
我坐在车后座上，他的自行车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熟悉的街道印入眼帘。
其实一直很想试试坐在他的车上，然后在大街上唱歌。
“好傻的感觉啊，你是小孩子吗？不对，现在连小孩子也不会这么做了吧。”他会毫不客气地对我这样说，然后用食指点一点我的额头。
不过这次他应该不会介意吧？没人能听的到，不会显得很傻吧。我心想。
歌声从我的双唇中滑出，曲调如小桥流水般婉约。我唱的是我们两个人都喜欢的那首歌：
“春的轻燕
夏的雨
秋的红枫
冬的雪
四个季节里 有一些事
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我欢快地大笑，双腿摇来晃去。但休年脸上却没有什么好颜色，他是在怨我没有完成和他一起的课题研究吗？我也不是故意跑出去的呀。
我双手合十，向他说了句抱歉，吐了吐舌头，继而唱起歌来。
嘎吱——
车轮停止了转动，停在了书店门口。
我跳下车，拍了拍裙子——虽然上面并没有灰尘。我数着楼梯与他一同走上楼，这是我的习惯，但从前我来这里数楼梯时总是输错，每次数出的数字都不一样。
“啊……数数都会数错，真的是个天生的笨蛋，这小学生也能数对吧，数学学得那么差为什么当初要学数学专业啊？高等数学的老师见你可很头疼哦。”他以前总喜欢在我犯错时戳我轮胎，然后嬉笑我，这个隐形毒舌是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的。
“要你管，我就选数学，先天不足就后天弥补，哼。”我嘟着嘴，不服气地回答道，随即鼓起了脸颊，别过头掩饰着脸上的红晕。
接下来的话就被我咽在了肚子里。
因为你这个理科男最细化数学啦。
而我想和你一个专业。
嘘——这可是个秘密，如果被他知道了，他又要得意了。
我的手触过每一个书架，跟着他向前走，他的步子很快，我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在一个分类前停下，向内走去。
真是怪，他以前从不看这些书。
“这些没营养的书看了也没帮助，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做题和看一些新闻报导，嘛……不过，这些挺符合你的智商的。”他每次看见我看这些书，都会一本正经地说一串大道理，最后还不忘嘲讽一下我。
他站在一排书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中念叨着什么，然后伸长了手拿下左上角的一本书，我饶有兴趣地凑过去看封面。
《你还记得吗？》
啊！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写的书，是我一直想买的那本书啊，我记得我还在他面前提过好几次。原来今天到货。他向来是不看这些书的，莫非——
是要送给我？
我心中忽升起一阵疑惑与欣喜。
真是的，平时对我一直毒舌，没想到还挺关心我的呀。是要补上次的生日礼物吗？果然对那次只送了我一本数学趣题而愧疚吧，没准还内疚到每天在被子里偷偷哭泣呢。我做着不切实际的遐想，在原地转了个圈。
出了门，车轮又开始转动。
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和他这样出去玩儿，那时他骑得很快，我害怕掉下来，急得叫他骑慢些，他就会坏心眼地说：“怕的话环我的腰，这样不就不会摔了吗？”
我轻轻地把手向他的腰身躯，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环住，他一加速，吓得我立即抱住，身子与他贴紧。但那一刻我发现，真的不会怕了，有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
我回想起这些，脸稍稍有些发烫。
就像夏日的午后一样。
——不过，后来他就不愿意这样了。
上初中后，我就很少坐他的车，高中时偶尔有几次乘，坐在后座上两个人没有交流，没有接触。有时他骑得快，我不自觉地去环他的腰，每当这时，他总会停下来，轻咳几下示意我。他说，男女有别。
之前那段时间，我能感觉到他在有意识地避开我，我向他搭话，他也将头别一边去，草草回答了几句就匆匆离开，留我一人在原地发愣。
有一次我问他，问他是不是讨厌我了。
他说没有，却在之后，再无解释。
虽说是青梅竹马，但近年都不怎么有交集了。最近教授出了一个课题，两人一组，我想到了他，他正好也要完成，便接受了。
我碰触不到他的身体，所以只是做了一个环住腰的动作，却还是不禁地轻笑出来。
目的地又到了。
我抬头看着招牌，这是——花店？
他要买花吗？是送给谁呢……
花店的大姐姐看到他，笑着迎过来：“要挑选什么花？”
“唔……”他想了想，然后报出了一串流利的花名，“十支香水百合，中间放上五朵蓝色妖姬，正中心的插上一支红玫瑰，大概就是这样。”
这是……我看过的小说中出现过的！当时男主角就送了这样一束花给女主角，那一幕我很喜欢，一直在他面前提及，他当时听的时候还会不耐烦地摆摆手。
没想到，他竟然记下来了！
“这个我知道，是哪个小说里的吧。”
他笑了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大姐姐熟练地插好了花，问休年：“要写卡片放在上面吗？”
“恩。就写‘给我的阿菱。’”
我叫尹菱，阿菱是他对我称呼。
“这么亲密的话语，是要给女朋友的吧？”大姐姐笑道，将花递给他。
“我也希望是——”他说，“只是应该没有机会了。”
他苦笑，摇了摇脑袋。
他这么肯定啊，虽然我最近和几个男生关系不错，我又没有男朋友，你和我说一下也许我会答应呀。但不过谁让你平时那么毒舌，要是向我告白我可要考虑一下呢。
我俯身嗅了嗅花朵的味道，好香。
沁人心脾。
自行车向远郊驶去。
路边一排排的金黄色向日葵绽着灿烂的笑脸，它们是夏日的使者，是永不消磨的灿烂笑容。记忆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我记得这里。
小时候我和他来过这里的，他的稚手举着一朵向日葵，认真地对我说：“阿菱，长大之后做我的新娘吧，我
、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笑从双脸生，却故意别扭：“我才不要。”
“诶——阿菱不喜欢吗——”
“骗你的，傻瓜。”我做了个鬼脸，向他吐了个舌头，接过了他手中的向日葵就跑。
他在后边追赶着我：“阿菱，真是的——”
那时候的风很干净，与天空一同演绎一场夏日的无声音乐会。
现在想想，那真是美好的岁月。
我和他……回的去吗？
再一次停下的车轮，在地面发出了摩擦的响声，划破了一道寂静。
最终的地方到了
我看着远处，隐隐明白了什么。
空阔的郊外，人烟稀少。只有风吹过树叶而发出的“沙沙”。我随他他踏过土地上的尘埃，在刚下过雨的地面上留下淡淡的脚印。
最终的最终——故事的最后结尾。
到来了。
这永远不会是童话，王子和公主也不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伫立了许久，尔后跪坐在一块平滑的石板上，手指轻轻划过石碑，触过石碑上刻下的两字——
尹菱。
我看着石碑上自己的黑白照片，哑然失声。
我记起来了。
我为何会忘了这件事？
明明是那么重要。
我已经——
死了啊。
几日前，我约他在那边的车站见面，两个人一同去图书馆查资料，而一辆突来的醉驾车，横隔在我们中间，破碎了一整个的夏日梦境。
那时候，满地的鲜血，像极了落日的天空。
呵。我一声笑，望向天空。
休年将一直抱在怀中的花束放在我的墓前，拿出了那本书，他放得很轻，仿佛那是一个世界。
“阿菱，你想买的那本书，我帮你买回来了。”他以一种极其和缓温柔的语气说道，“抱歉，这么晚才来看你。
“之前在你的葬礼上捣乱真是对不起，我只是不能接受，你已经去世了这个事实。
“明明最后见到你了，明明还差一点就能触摸到你的手，明明——明明我就要告诉你我的心意了。
“书你一直想看，我帮你买来了，你不能翻书页，我给你读一段吧，你会开心的吧，我觉得。
“小千问飞：‘你还记得当时吗？’
“飞笑，毫不犹豫地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当时在樱花树下的笑脸，你踏在溪水中溅起的浪花，你躺在草地中熟睡的幸福笑脸，一件一件，一点一滴，怎么会忘？不管多么小的事情，于我，刻骨铭心。’”
休年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苦涩。
不，全部都是。
“很过分吧，一开始明明是很美好的，却是一部悲剧——
“为什么，一定要是悲伤的结局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照片，就像以前抚摸我的长发，小心翼翼，像是抚摸新生小鸟的羽毛。
“阿菱，你问我，前段时间为什么一直躲开你。其实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怕……不能控制你的情感
“我怕看着你，我会脸红；我怕看着你，会不自觉得看呆；我怕看着你——
“我会无可自拔地爱上你。“
他的眼眶有些红，牙齿咬住了下唇。最终，声音变得哽咽，话语断断续续
“我害怕、我害怕我们现在的关系会由于我的一时莽撞而破坏，然而现在——我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休年……
“现在就让我说吧，你能听见吗，阿菱，你的灵魂还没有飘向那天空吧，阿菱，你还在吧！？”
我在哦，休年。
“我喜欢你，阿菱。”
嗯，我也是。
“阿菱，和我在一起吧。”
……好。
我笑了，带着最美的笑容说出这句话。
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滴落在青色石板上，滴滴答答，夏雨的节奏。
我接触不到他，却尝试去吻走他的泪水。
我在他的耳边轻说：“休年，不要哭哦，我喜欢笑着的休年。我最喜欢最喜欢休年了，温柔的休年，可爱的休年，霸道的休年——全部全部，都最喜欢了。”
他一瞬间猛然抬头，四处张望：“阿菱、阿菱是你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爱意，是可以传到心里的。
“是我。”我道，“我要走了，最后，唱那首歌吧，我们都喜欢的那首歌。”
“恩……”一会儿，他缓缓地开口了，
“春的轻燕
夏的雨
秋的红枫
冬的雪
四个季节里 有一些事
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我尝到了自己咸苦的泪，那是世界上最苦涩的味道，看着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破碎，我明白了些什么，拥住了他，和着他的声音，唱出了口：
“就像你不知道
春日的红杏何时开
夏季的芙蓉怎样美
秋时的菊哪日绽
隆冬的腊梅枝几多
以及——
我什么时候爱上你……”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