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是骇人的寂静。冯林大概猜测到，傅崇影和龙颖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或者两个人都逃出去了，可他却只能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而时间在忐忑不安中缓慢流逝。半晌，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那步伐虽然轻盈，但踩着楼梯的木板，也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近了，越来越近，她正像死神一般，一步步走了下来。苏桐则跟在她的身后。
冯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完全想象不到，叶灵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会如何处置自己。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等候被处刑的犯人，心中只剩下了绝望与恐惧。
叶灵薇经过他的身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靠近，而是径直走向了门外。苏桐则站在一旁冷漠地盯着他。
过了那么几分钟，冯林感到全身一阵酸痛，悬着的手垂了下来。他立刻想起了上次演戏的情形，就像“影子人”他们说的那样，的确是比第一次轻松了不少，也不像上次那样难受。他大口喘息了一会儿，力气就慢慢地回复了。
干脆趁这会儿逃走好了，冯林想。可他刚要转身，却看到叶灵薇如母狼一般凶恶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站住，往哪儿走？
“啊.......”冯林一看到她那个样子，全身都快要瘫软了。他只好又转了回来，腿在不住地瑟瑟发抖。
叶灵薇走到他身后，冷冰冰地说：“站那儿别动。待会儿，会让你走的。”
说着，她从身上拿出了一个皮影小人，摆在冯林脚边，那形象貌似和冯林有几分神似。随后，她又后退几步，从衣兜里掏出一样拴着绳的东西含在嘴里。由于屋内的灯光比较暗，那东西又小，冯林基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远远看来，就像是叶灵薇叼着一根细小的红绳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似乎是在吹着什么。很快，从她的嘴边发出了疑似音乐的声响。那声音起初低沉而悠扬，像是某种特殊的民间乐器，可冯林也想不起来是什么。随后，叶灵薇的右手随着音乐的节拍快速抖动，手上的配饰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合拍声，吹出来的音调也开始变得哀婉苍凉，像是在深沉的黑夜里啼哭的女子的声音。
“这是要干什么..........”冯林正在惊讶的时候，却发现脚边的皮影小人升起了一股黑烟。不，那不是普通的黑烟，它有着人形的轮廓，质感如同纱或丝一般轻盈，它摇摆着立起，在空气中肆意舞动，有好几次都要贴近冯林的面颊，那黯淡的颜色充满了神秘感，令人不敢轻易触碰。冯林想起来，这正是那个书册里记载的巫术。
冯林吓得眼都直了。他平生从来没见过如此如此神奇的一幕，本能地想要向后退去，但叶灵薇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动。只见那团黑纱一样的东西自影人的位置腾起，在空中漂浮了一圈之后，绕到他的身后。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直到叶灵薇把嘴里含的东西又揣回衣兜，说句“好了”，冯林才从迷惑和茫然中回过神来。
“回头看看，你的影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叶灵薇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和起伏的声音说道。
冯林头看了一下，果然他的影子又回到了身后。在灯光的照映下，灰黑色的影子匍匐在地，与冯林的身形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了一起。
好像一切最神妙的传奇都未曾发生。回头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就如同真理一般天经地义。
冯林微微喘了口气，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望向面前的叶灵薇，双眼就如同夜雨下的灯火般暗淡。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居然没有惩罚他，而是彻底给了他自由。
“念在以往的情谊上，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追究了，”叶灵薇收起冯林脚边的皮影，淡淡地说：“明天一早就给我从山上离开吧，山上不需要你这样的害群之马，而山上所发生的一切，自此之后也跟你彻底没有任何关联。如果你胆敢插手的话，就是死路一条。”
这恐吓一般的说辞，却是冯林曾经最想从她那里听到的话。她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他，欺骗他，反复无常，每次都说‘只要怎样，就放你下山’，但最终不过是坑人的伎俩。
可他此刻终于如愿以偿听到这句话时，心中却充满了无限的失落，他不禁担忧起龙颖他们的境遇，于是怯生生地问了一句：“那，你会把‘影子人’们怎么样呢？”
“守规矩能用的，收归己用，不能用的，清剿干净。”
叶灵薇的回答简短而干脆，这也符合她一贯以来的生存逻辑——她自己就是一个规则体系里最完美的“适者”，而在她掌握了足够的资源，控制了这个体系后，又以‘规矩’束缚和压迫她身后的，比她弱小的人。照这么推断下去，山上的村民们一代又一代都会在这个扭曲的规则里相互倾轧，争夺有限的‘戏班’资源，并自诩为“适者生存”的强大。他们的眼光不曾注意外界发生了什么，不会留意新的可能和改变，过着与世隔绝而又对外拼命索取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会挣扎到几时呢？
冯林无法再深入思考下去，因为他自己也是屈服于这个体系的——失败者，就连龙颖那么叛逆和自我，也没能逃过“规矩”的笼络，也许这一切，终究还是牢不可破。幸而叶灵薇还给了他一条生路，虽然在他来看只是她破罐破摔了而已。
这样也好，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第二天早上冯林走的时候，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他这才意识到上山的时候并没有带伞，却也不敢和任何人借，只好硬着头皮下了山。
冯林背着沉重的书包，独自一人走在湿滑泥泞山道上。起初，他低头只顾看脚下的路，任细密的雨点落在自己的头发和脖子上，那种清凉而酥麻的感觉逐渐渗透到身体里，寒意在体内不断蔓延。
他停下来整了整衣服，把领子向上拽了一点点，低头看时，脚下已沾满了泥，看着就令人十分反胃。他索性抬起头来，仰望着灰色的天空。
天色十分阴沉黯淡，连一片云朵都没有。清一色冷寂的浅灰，仿若无穷无尽的忧郁，铺满了整个天际。而此时冯林的心情也和这天一样沉闷哀伤，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甚至不知道下山后该何去何从。虽然这样的结局，在他人眼中，已然是最好的了。
“就这么一走了之，可以么？”冯林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可是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到。他那点小聪明完全不是叶灵薇的对手，而她也威胁他，如果不下山的话就会像其他企图顽抗她的人那样被杀。按他自己平日行事的原则，离开还是最优的选择，他没有了“影剪”，对“影子人”们最致命的把柄落到了敌人手里，估计除了知情的傅崇影和龙颖，其他人也不会再信任他了吧。
可为什么心里还那么不舒服呢？
走着走着，冯林似乎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他低下头，看见一个泥迹斑斑的小环，于是捡起来，细心地捻去上面的泥。
这是一个手环。冯林认出来，可能是那天晚上下山的时候萧晴遗落的。想起萧晴，他的心中满是自责和羞愧。他终究没能为她完成遗愿，而她辛辛苦苦守护的一切，也因为他的放弃而即将覆灭。
冯林把手环拿在手中看了好久，刚想揣进裤兜，却不知怎的，内心翻涌起一丝酸楚的感觉。他把手环又拿到眼前，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丢回了泥地上，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然而在前方烟雨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他正沿着山道往上跑，步伐轻捷而矫健，由于他一直低着头，冯林始终没看清那人的脸，直到他跑过来，突然在自己的面前停住。
是傅崇影。他的身上背着他曾在叶灵薇的家中看到的黑铁杖。
冯林对他的突然出现很是惊讶，差点从泥坡上滑下去。他看了傅崇影一眼，用一种淡漠而又有些许迟疑的语气问道：“你来做什么？我打算下山了。”
“我是来劝你不要下山的。”傅崇影抬起头来，雨水把他的帽子和衣服全部打湿了，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深墨色，他的脸上和身上也都淌着水。但即便如此，他那漆黑清亮的双眼仍透出沉稳平和的气息，显得人并没有那么狼狈。
“这是我的自由..........”冯林不知为何有点动摇，但还是硬生生地把话顶了回去。
“山下很危险，大约埋伏了三四十个村民吧，你现在过去的话会被他们逮个正着，凶多吉少。”
冯林听到这话，露出了极其吃惊的神色：“这.........怎么会呢？叶灵薇明明答应我的........难道她又说话不算数？”
“不是，只是现在她已经开始清剿‘影子人’，怕我们都逃到山下，派了一大批人在山下埋伏，听她的指示逐步上山缩小搜捕的范围，他们可不管叶灵薇是不是已经放你走了。而且带队的是陈丹，这人邀功心切，做出什么事都不好把握。我本来是怕有同伴万一偷逃到山下被逮住，跑来巡山，不过现在看来，除了你还没有谁在往山下走...........”傅崇影解释道。
一种无力的绝望涌上冯林心头，最后机会又泡汤了。也许是因为过于震惊和无奈，他心中那份强烈的不甘扭曲成了不顾一切的执拗。只见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崇影，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绝情：“这该不会是你们为了拉我回去，编出来的故事吧.........龙颖她都出卖我，还想求我帮她的忙？”
但话刚说出口，他就有点懊悔地捂住了嘴，紧张地看着傅崇影。
傅崇影收敛了笑容，表情严肃地说：“你真没必要把我们想成这样，我知道山上的事也好，我们的存灭也好，都和你没关系，我们也只是考虑到你的安全，希望你到山上暂避，并不会让你参战。至于我告诉你的这些消息，是龙颖打探到的，至于她有没有编造，你亲口问问就知道了..........”
他伸长脖子，以眼神对冯林示意，于是冯林转过身去。他这才发现，身后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孩，她正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衣服和头发全被打湿，雨水顺着她白净的脸颊流到下巴。她见他回头，于是也停了下来，停在他不远的身后。她的双眼雾蒙蒙的，神色中似有无尽的忧伤。
“龙颖..........你怎么也来了..........”冯林想到刚才的失言，多少有些尴尬，他低头看向一旁，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