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隧道就是青天白云（上）
中点铁道之夜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川端康成 1935
虽然很突然，但此刻我正身处于不知名的列车之中。是夜，能够感受到窗外的什么正急速的掠过，但只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映像。车厢里只有寥寥数人，谈论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喧闹；话虽如此，我的身边却是异常的拥挤。对面坐着造型简陋，活动关节还是木制的铁皮人；它旁边是身着修身款小西装但是脑袋上戴着头套的怪人，就像从《黑暗骑士》里走出来的稻草人一样。而在我身旁，则卧着一只狮子。不时的发出低沉的吼声，尖锐的獠牙刺激着我的本来就很衰弱的神经。
我们四个面面相窥，彼此交换着视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不是说要去取材吗？”远子小姐从厨房端出麦茶放在堆满书籍的柜台上，“你已经坐在这里一整天啦。”
“对于见光死的宅宅来说，认识外面的世界只有百度图片一种途径。”
我支起下巴，晃动着鼠标随意的点着网页。
“前几天我被父亲教育道——要走出去。”我说道，“让我去找朋友聊聊，不要总呆在家里。”
“不过我也在思考。”我看向远子，“究竟是因为我宅所以没有朋友，还是因为我没有朋友所以在宅起来了呢。”
“最近，总感觉自己好像情景喜剧中的演员。虽然这么说有些得意忘形，但是我觉得偶尔也要出出外景才好。”远子在我身边坐下，端起茶杯，“欣赏风景，用另一个角度来观察已经熟知的世界或许会有新的感悟和体会也说不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代的文人墨客，也会去寻访名山大川才会提笔写诗词歌赋游记见闻。就算是流水账也要有东西可记，只是在家里卧着是不会写出什么东西的。”
“喔喔，远子小姐难得讲了些积极的好话。”我欣然道，“总感觉你今天的气质也和以往不太一样呢。”
“我今天在半梦半醒间又得到了神的启示，现在的你相比于上一秒的你永远是崭新的。”远子撩起长发，看起来像是女儿节的人偶一样。
“又是这个梗？”我移开视线。
“条子你知道细胞凋亡吗？为了身体内环境的稳定，由基因控制的细胞自主的有序的死亡。也就是说，每时每刻人体内的细胞都在不断的更新。”远子小姐又开始发表自己的言论，“不仅仅是肉体，精神上的我们也在不断地吸收着新的情报。比如说，现在的条子比起之前的条子肚子里多了一口麦茶，而这时的你就已经多了一份关于味道的记忆。”
“哈————”我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
“那么问题是，假设有这么一艘船。它在航海的过程中，如果有一处木板腐烂了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被替换掉之后，这艘船还是不是原来那艘船？”远子小姐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仿佛看见了漆黑而不可测的深渊，“全身的细胞都被替换掉之后的你，还是不是你？如果不是，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不再是你的？”
“全同原理。”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这个氢原子代替水分子里的那个氢原子，水本身的性质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即使组成身体的元素都被替换掉，但是同类粒子之间还是完全一样的。”
“也就是说，远子小姐完全不需要为这个问题而纠结。你仍旧是你，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总结道。
远子缀了口茶，脸上露出思考的表情。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幸好最近有在读《西方哲学简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正当我暗自庆幸的时候，突然店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外貌和远子小姐一模一样的女性闯进来。
“你是谁？”我身边的远子小姐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我是昨天的你啦！”对方如此回答道。
————————
从毛绒绒的触感里苏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只狮子。还没来得及惊讶的时候，这只狮子像辛巴一样开口道：
“迷途的旅客，你在寻找什么吗？”
“说话了。”我呆然的回应，“狮子说话了。”
这是梦境吗？我这么想着，然后注意到了身边的怪人们和这趟更加奇怪的列车。
“寻找什么是指？”我顺着狮子的话提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东西啊！
“人类总是有所欠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缺失的部分，这是只有在寻找自我的人才能登上的神秘列车。”对面的机器人解释道，他的声音就像老旧的留声机一般有着微妙的声调，“我是没有心的机器人。”
“我是没有勇气的狮子。”
“我是没有脑子的稻草人。”
“你呢？”他们这么问我。
“我...我是......”我拍拍昏沉沉的脑袋，正色道，“我是没有才能的小说家。”
“这列车厢里的大家都在寻找内心不足的零件。”狮子抬起左前爪指向隔着过道，坐在另外一侧的男性，“那个人是赛亚人，虽然是战斗民族但是却缺少战斗欲望。”
“这的确是个问题呢。”我感叹道。如果侦探没有猜疑心，就很难会发现真相。政治家也不一定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国民；不只是狮子先生，有些警察也一样缺少勇气；而且也很难说梵蒂冈的主教到底是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信奉的是正太的魅力吗？
“不过冷漠、无信仰、梦想缺失的人还真多呢。”我环顾整个车厢，“我所欠缺的才能，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呢？”
“虽然有些可怕，不过要到魔女那里...”稻草人回答道。
“魔女，魔法少女吗？”远子小姐忽然冒出来。
“诶！你在啊！”我惊讶。
“嗯，一直都在。”远子回答道，“等等，难道我也是缺少什么吗？”
“应该是吧，不然为什么会登上这辆神秘列车。”
“目的地不明的神秘列车吗？”远子鄙夷道，“这是拿来忽悠小学生的吧。”
“干嘛这么说？”我不解道。
“就算是神秘列车，为了顾及其他列车的行驶路线和时间，终点站也早就设定好了吧。”远子解释道，身边的二人一狗傻乎乎的看着我们，“耗资4亿日元制作的名为「SL银河」的蒸汽火车，最终也驶向了岩手县花卷到斧石一带。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你在经营书店吧。”
这时忽然有人插入到我们的对话之中，是一位眼镜正装的中年男性。
“是的。”远子点头。
“我是没有决断力的企业家，想请问你对近来电子图书和网络书店的兴起有何看法？”
“那个，我的店开在文化沙漠般的富有城市，基本上人们对于书的需求也就仅限于猎奇刊物或是教辅资料。”远子小姐回答道，“还经常有熊孩子来免费看书家长一旁助纣为虐，各种书被弄坏。”。
“店面的租金也很贵，然而天野书屋这样的小型书店能够存活到现在，而不是如同出租音像行、胶卷和包机房一样沉没在历史长河的黄沙之中。我觉得这足够说明一切了，纸质书籍无论何时都不会被遗忘。”
“会比以前更难经营？”那位男性摇了摇头，“很多报刊摊已经近似于绝迹了吧。”
“【实体图书将要灭亡】，你只是想让我这么说吧。”远子小姐直截了当的结束对话，“你并不是来征求意见，而只是想要赞同吧。其实在你心中，早就已经有答案了。”
对方一脸哑然，列车继续行驶着。
“最近经常会有这样的问题，那些问题并不需要回答，而只是要寻求相同的意见。”远子总结道，“前几天我的某位友人来找我询问一些问题。”
“你的朋友？你还有朋友？”我诧异。
“我当然有朋友，不过我们的角色定位是不是反了？”远子小姐回口呛我，“不过你到底也只是个没有才能的小说家，这也不意外。”
“好吧，你那位朋友怎么了吗？”
“他最近参加了一个考试，如果顺利通过得到资格证书就可以从河运升级成海运。”
“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但是他前段时间在船上和某位水手聊天，结果那个人讲了一堆心灰意冷的话。他周围的船员总觉得前半生不尽如人意，尽管说了许多好玩的事情，但是他们都希望能够尽快退休。”所以呢，远子小姐继续说道，“容易被影响的我的友人就开始犹豫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不是很好，努力当上海员也不一定会变好吧，那么为何要如此劳累呢？”
既然如此，“那就放弃不做了吧。”我回应道。
“但是他「已经辛苦的备考了很久，所以还是想要几个证的」。”远子看向黑乎乎的窗外，故作深沉状：“很多时候就好比过马路一样，人一多就走和红绿灯本身无关。随大流很多时候都挺对的。”
“过马路除外吧。”我挑刺。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咯。”
【想要得到青少年犯罪与电玩、漫画有关之结论的访谈节目】
【我和你妈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哪个？】
【立即死刑还是保外就医的法庭辩论】
【早已内定的选秀大会】
“不说这些了。”远子小姐抻了抻懒腰，“请问魔法少女在哪里。”她摸了摸狮子的鬃毛。
我和远子走下站台，目送着神秘列车开向远方。
站台外是一片雾蒙蒙的世界，本应悬挂在天空中的明月也被云层所遮掩。
在寂静的漆黑之中，隐约间可以看到一道微弱的灯光。
走了不知多远，在森林里出现了一栋小房。门口立起的栏杆上挂着一只油灯。
拉开车门，映入眼帘的是堆着装满诸如老鼠尾巴一类的瓶瓶罐罐的橱柜，以及像是从《哈利波特》里走出来的女性坐在房间最里面。
噢噢噢噢！这不是剑齿虎的头骨吗，我摸了摸和图鉴上一模一样的长长地牙齿，看起来不像是复制品的手感。我环视着房间内的摆设，似乎魔女不比起收拾房间更喜欢随意的把物品丢在一起。叫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我依稀的辨认着这些东西。穿过各式各样的陈列物，来到房屋深处——
“您就是魔女吗？”我向头沿尖顶的戴宽帽子，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的女性问道：“我还以为是更加可怕的人。”
“因为要顺应潮流，所以才穿成这样。”女性抬起头，帽檐下的脸意外的年轻。
“我是来寻找内心缺失的零件的。”我说明来意，“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我描述了远子的长相，自下车开始我就失去了她的踪迹。
“没有看到。”魔女摇了摇头，“请您稍等一下，我要先应付已经预约的客人。”
听到她这么说，我这才注意到阴影中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看起来满面愁容。
“自老伴去世以来，我就再也没有笑过。”老者的声音有些沙哑，“所以我想寻找能够让我开心的事情。”
“虽然很可惜，但是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夫人的事情我也很遗憾，不过。”魔女在这里顿了一顿，“我可以用其他的零件来填补你内心的缺失。”
这时大门又被推开，年轻的夫妻领着女孩子走了进来。
“爸爸，已经可以原谅我们了吧。”妻子这么说道，“当初我全然不顾您的反对和他私奔，事到如今...”
“这，这是...”老者看着小孩子。
“这是您的孙女啊。”男子拍拍女孩的脑袋，“快，叫爷爷。”
女孩发出清脆而又有些羞怯的声音，老者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把女孩抱在怀里，涕泗横流的脸上却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对，人类是那种...”魔女看向我，“可以用其他的零件来填补心灵的生物。没人要的宅男选择了手办或者宁宁、爱花和凛子。乔丹因为产生了自己天下无敌的错觉，于是参加了职业棒球联赛。马云也是放弃了教师这个职业下海经商，才获得了今天的成就。”
“也就是说...我这样的没有才能的小说家。”我品味着魔女的话，“还是放弃比较好吗？”
“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选择呢。”魔女如是说。
从魔女之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夜间的浓雾逐渐散去，我发现自己身处于奇怪的森林之中。初升的阳光正透过树叶间的林荫照射下来，透着不可捉摸的静谧。
其实放弃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想着魔女的话，人生的过程就是在不断的寻找自己。有的人很快发现自己适合的事物，也有的人穷其一生也没能认清自己的才能。脚下偶尔踩中树枝会发出咔嚓的声音，我漫无目的地在林中游荡着。在条子的人生的数轴上，这个时间点可能就是作为小说家的结束也说不定呢——同时也是未知的什么的开始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浑身疲乏酸痛的我忽地看到了标志牌。我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差点就以为要在这里一直迷惘下去了。
一只看板挂在树上，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
“无论放弃了什么，也请不要放弃生命。穿过隧道就是青天白云！”
这，这里是...青木原树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