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离尤斯顿火车站不远的某个啤酒馆生意顿时变好了，大厅坐满了前来避雨的人。
六点一刻，酒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仆猛地冲了进来，雨水从她身上滴下来，站在门口的客人猝不及防，被弄了一身水。女仆放眼四顾，根本不理会骂骂咧咧的客人们，径直走到柜台前，啪地拍下几个硬币。
“四磅面包。”女仆咬牙切齿地说道。
老板抬起头。眼前的女仆留着一头长发，充满英气的粗眉毛挑了起来，看上去好像有点不满。
“女士，你该不会以为这里是面包房吧？”老板对扔到柜台上的7先令嗤之以鼻，“这里卖麦芽啤酒，卖鱼，就是不卖面包。”
“那就要一份炸鱼。啤酒给我来两杯。”
奥娃——没错，正是她——皱着眉头，从老板手里接过啤酒和炸鱼，看准大厅中一张刚刚空出来的桌子，重重地将酒和食物扔在上面。
酒馆的门又响了一声，个子小小的艾森闪了进来。盗贼女仆不自然地微笑着，走到奥娃的位子旁边坐下。
“啤酒是给我的吗？”她问道。
“没差，喝吧。”奥娃仰起脖子，一口气灌下半杯啤酒，终于恢复了元气。
“啊，那个骨头，真受不了他了！”奥娃压低声音，“迈克罗夫特坐火车跑了，他非要跟着去，又不肯出钱。”
“从曼彻斯顿到伦敦，一等席的票要6英镑一张。”艾森心算了一番，“伊诺克给我们的钱一共300英镑，天哪——简直是个小气鬼。”
“是啊，那个骨头还要坐马车——”
勇者团的管家艾森屈折着自己的指头，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实我们可以坐公共马车（Omnibus），那样一个人只要10先令。”
“没门！坐村里的大车过来已经是我们财力的极限了。我又不是有意要把他捆起来的。”奥娃发着牢骚，“谁让他老是吵吵嚷嚷地不合作。”
艾森好脾气地笑笑。勇者团刚刚集结不到一个礼拜，就已经闹起了分裂，这种事情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的开端。
“哇！”咕嘟咕嘟地把啤酒喝得一滴不剩的奥娃放下杯子，皱着眉头盯着艾森。“你不吃点什么，伊森？今晚还得到古拉和克诺亨那边会合，不先吃点什么会撑不住吧。”
“稍等。”艾森回答，她把记账用的小纸条叠好，放回女仆裙的暗兜里。她皱起眉头，因为身后的那张桌子上的客人开始扭动着屁股，往这边转过身子来，本来就狭窄的地方显得更挤了。
“女士，你从哪里来？在哪家府邸工作呢？”转过头来的男人喷着酒气，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他伸出右手，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酒杯搬到这张桌子上来，左手油腻腻地往自己身上抹了一把，顺手搁到了艾森的屁股上。
奥娃咳嗽了一声。
“先生，要跟我们搭讪，得按规矩来。”
“哦？有趣，看来你们家里的规矩很大嘛。不过，我看规矩也没大到禁止女士们来贫民的小酒馆，等男人勾搭——”
话音刚落，奥娃的手已经搭在这个醉鬼拿着酒杯的手腕上。
“不，你误会了。我的规矩就是——谁的力量更大，谁就有机会说话。”
“哈哈，真会说笑话，你是想跟我——西区的蛮牛弗朗西斯科掰手腕？女士，那你可算找对人了……啊，不对！快松手！要断了！”
挑衅的家伙大声喊痛，眼泪夺眶而出，奥娃适时放开了手。眼见这个家伙的右手耷拉在一侧，已经脱了臼。
“你是怎么搞的！我只是想跟年轻小姑娘说说话而已……啊好痛！”
奥娃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可我们不想跟你说话，明白了？请自便吧，我没心思理会你。”
“你等着，臭小妞！”失败的搭讪客弗朗西斯科叫嚷着，站起身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垂下来。“别走！我马上回来。”
奥娃耸耸肩，目送着这个捣蛋鬼走出酒馆。这个角落里闹出的小事故并没有引起其他酒客的注意，所有的人要么自顾着低头喝酒，要么就小声地跟邻座交谈。也许对这样的小馆子来说，这种活报剧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日常了吧。
“嗯……”艾森发出迟疑的叹息。
“怎么了，伊森？刚才那醉鬼没对你做什么吧？”
“做是做了，他摸了我的屁股。”艾森不紧不慢地回答，“……还掏了我的口袋……”
奥娃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这该死的！伊森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不……等等，奥娃，我们不必……”
但奥娃根本听不见艾森的劝阻，她已经一个箭步冲出了酒馆。从魔王城上漏下来的雨水已经所剩无几，负责点亮公共煤气灯的人还没来到这一带，街道上一片昏暗。奥娃要追赶的人并没有走远，他斜倚在一盏路灯的柱子上，正跟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家伙说着话。
奥娃大步走到街道中间。那几个恶徒同时抬起头来。
就在这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叫，一声马嘶从奥娃身后传来。
一辆出租马车从拐角处转过来，显然没有预料到有人会如此大剌剌地站在街道正中央，几乎撞到了女仆勇者身上。马车夫连忙勒住缰绳，受惊的马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滑了一下，侧着身子倒下了。
马车夫被甩到了街道的另一侧，头撞到地面，晕了过去。车厢猛地撞到了路灯柱上。门打开了，一个盒子滚落了下来，滴溜溜地在奥娃面前停了下来，弹了开来，里面的东西洒落了一地。
两根项链和几个宝石顶针在黑暗中微微发光。马路对面的恶棍吹了口口哨，立即围了上来。
“小妞，见好就收，赶紧滚回去。看在你带来财运的份上，刚才的无礼我就不计较了。否则的话……”
搭讪的男人狞笑着亮出一把大刀子。
“我不管啦。你刚才是不是偷了我们的钱？”奥娃生气地拧着鼻尖，质问道。
“哈？偷了你的钱？”恶棍弗朗西斯科用力呸了一声，“你是说那个装满了小石头的袋子是你的财物？啊呸，真是贼喊捉贼！快滚！别惹老子！”
刀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亮光。
其他的恶棍围得更近了，他们手里都拿着充当短棒的粗大手杖，连同带刀的弗朗西斯科，一共五个人。奥娃警惕地拉开架势，一脚把那个珠宝盒踢到后面去。
“喂！别找麻烦！”恶棍叫道。
“这话该我跟你们说！”奥娃叫道，做了个假动作，突然飞起一脚，踢中正准备悄悄从侧面冲过来的那人的胯下。
其他的恶棍低吼着，一起扑了过来。但奥娃灵活至极，东一插西一晃，就兜到了这群恶棍的身后。勇者探手入兜，取出一根短短的扳手 。
一个恶棍扑了过来，凶狠地挥动着手杖。奥娃手里的扳手突然变长了起来，形成一根短棍的模样，架住了袭来的手杖。她稍稍一晃，短棍变了个方向，从手杖下方狠狠穿过去，猛地击在恶棍的下巴上。
“两个！”奥娃叫道，马上跳到翻倒的马车边上，用手里的短棍挡住另一个恶棍对马车的攻势。匆忙间，奥娃瞥见马车里坐着一个穿着女仆服装的女孩子，手里紧紧抱住一块巨大的板子。
“多谢。”那女孩低声在奥娃耳边说道。她的声音清脆甜美，奥娃不由心头一动。
一个歹徒冲了过来，挥舞着杖子。奥娃不耐烦地挥棍反击，只一招就把歹徒手里的武器打飞，接着又是一个飞踹，把他踹到街道的另一边去。
她转过身来，却看到一幅可以预见的场景。
弗朗西斯科的刀子架在一个女仆的喉咙上——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仆，脸色苍白，头上大大的白色蝴蝶结在夜风里颤抖着。尽管处在危险的处境，这个女仆却不明所以地露出一脸笑容。
“动一动，她就完蛋了！”弗朗西斯科厉声叫道，“见鬼！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我认栽了，快把钱包还给我，我这就走。”
“哈？钱包？！”奥娃生气地叫道，“搞清楚一点，谁偷了谁的钱包？！”
“废话，当然是你啊——”突然弗朗西斯科大声叫了起来。那个被劫持的女仆做了个极为复杂的引体动作，一下子从恶棍的手里滑脱出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个翻身，反而骑在了弗朗西斯科的脖子上。
一颗小石头从身后飞了过来，正好打在弗朗西斯科举着刀的左手上。当啷一声，刀子掉在石板路上。
“大胆的家伙，这可是你自找的。”陌生女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高高举起手里的巨大板子，松开了手。板子狠狠砸在弗朗西斯科的脑袋上，这个恶棍顿时翻起了白眼，瘫倒在地。
“喂——”奥娃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仰起头。
骑在恶棍头上的女仆并没有跟着弗朗西斯科一起滑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她保持着双腿盘起的姿势，凭空悬停在半空——
一对小小的黑色翅膀从女仆装的背上伸出来，不徐不疾地拍打着，支撑着那个女孩。奥娃不由得摸了摸脑袋。
“呃，请问——”
“这里的治安真不好。闹得那么大的动静，不仅警察没有及时赶到，连帮忙的路人都没有。”陌生的女仆摇摇头，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真可惜，我的画板被这个顽固的脑袋弄坏了。这且算了，小姐，这一次非常感谢你的帮忙。请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奥薇帕里缇，别人都叫我奥娃。”奥娃眨巴着眼睛，“然后，这边扔石头的是我的同伴伊森——”
“是艾森！你这笨蛋！”艾森叫道。盗贼女仆刚从街道的黑影中现身，用力飞起一脚，踹在另一个被石头打倒的恶棍头上，把他踢晕过去。“对不起，小姐，看起来这件事情是我们连累了你，你不要紧吧……”
长翅膀的女仆耸耸肩。“耽搁了点时间，而且上课用的工具弄坏了。不过没关系，也许今天我也没心思去上夜校。喂，奥娃、艾森，我不知道你们的嘴巴有多严，这几个家伙都昏迷了，看到我的翅膀的人只有你们两个了。”
“所以呢……”
“所以，如果你们不出声的话，我们可以翘一堂课，到什么地方喝点咖啡，交个朋友什么的。朋友互相保守秘密不是应当的吗？对了，我叫露易丝，希望你们不要对翅膀的事情有太大的期待。”
“我才不管呢。”奥娃说道，“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伦敦的怪物一定不少。伊森，我们把那个流氓偷我们的钱包拿回来，再做打算……”
艾森纹丝不动。“瞧，奥娃，你根本没听我说完就跑出来打架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作为杰克训练出来的贼娃，怎么可能有人掏走我的钱包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该死，你怎么不早说！”
“要我怎么说？大声嚷嚷说这人偷走的只是我用来诱敌的假钱袋，而我反而掏走了那个恶棍货真价实的钱袋？你想让我被扭送到王子镇监狱吗？”
露易丝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同龄女孩，突然爆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真有趣，太有意思了！你们啊，一个是女强盗，”露易丝指着奥娃，眼睛却朝艾森望去，“一个是女贼！”
“我可不是女强盗！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奥娃气鼓鼓地叫道，“我是女勇者！女仆的勇者！”
“那是什么职业？”露易丝的眼睛好奇地滴溜溜转动。
“救世主！跟耶稣基督一样的职业！”奥娃说道，骄傲地把实际上并无可傲之处的胸部挺了起来。
露易丝微笑了起来，侧过脑袋。
“那还真巧了。你知道我的职业是什么吗？”
“是啥？不知道啊。”
“我啊，一般人都不知道哦。”露易丝收起翅膀，从半空中降落到地面上，举起手，把掉落在脸颊前的金发撩了回去，露出一张雍容美丽的脸庞。“我是公主哦。”
“哈！真会开玩笑。”奥娃大咧咧地摸着鼻子。艾森却退后了一步。“真的吗？”
“没错啊！你们这两个笨蛋。”露易丝心不在焉地四下看看，弯腰捡起掉在路中央的珠宝盒子，翻过盒盖，亮出天鹅绒盒垫上的王室标志。
“我的名字正是露易丝·卡罗琳·阿尔伯塔。大不列颠帝国的第四公主。喂，我说，你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离家出走的拉文公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