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克诺亨失踪的当天夜里，夏日的酷热还未褪去。奥娃在路透安排给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终于，她拿定了主意。
白天的搜寻一无所获。伦敦实在太大，而且古拉还一直嘀咕着“没有必要为了那家伙浪费时间”。路透则建议通过他的关系，在泰晤士报上刊登联络声明。
“相信我，奥娃，没有哪个成熟的大人会在伦敦这种现代城市里迷路。”路透说道。
“哈，我可不这么认为。还有半个伦敦是女王管不着的黑暗地带，万一他死了怎么办？”奥娃哼哼道。
“奥娃小姐，克诺亨已经死了有好几百年了。”古拉不耐烦地打断勇者的话，“再说，我对他有充足的信心，别看他整天战战兢兢的，实际上是个怎么都弄不坏的家伙。路透先生，我们还是来探讨下新闻记者需要具备的基本知识吧。”
“乐意效劳。”路透高兴地摸了把胡子。
奥娃撅着嘴，在路透先生的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古拉突然燃起的对新闻工作的热情，丝毫感染不了榆木脑袋的奥娃。两个老男人刚刚说到“何为突发事件的有效报道时间”，奥娃就捂着耳朵逃了出去。
1865年的路透社依然是家规模不大的私人电报公司，办公地址紧挨着伦敦交易所，从这里发出去的新闻，也大多数是金融市场的投资讯息。但路透本人有着庞大的野心，他想把宝压在“现场的、独家的、第一时间的”重大事件报道上，魔王城内部的报道如同花蜜一样吸引着这只嗡嗡作响的德国佬蜜蜂。他深知女王的热气球载重不多，普通的新闻记者绝大部分会被政府和皇家的审核部门踢出外事出访成员名单——不过，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食人魔记者，魔物的天然同盟者，这个身份恰恰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至于奥娃和艾森，那不过是路透笼络古拉的交换条件而已。
早就想清楚这点关系的艾森，压根就没打算陪着古拉和路透。她在路透为大家准备的公寓临街台阶上坐着，心不在焉地端着房东递过来的一杯咖啡，眯着眼睛看着街景。
奥娃气鼓鼓地走到面前，一屁股坐下，跟艾森肩并着肩。
“呐，在看什么呢？”奥娃问道。
“啊，在想那些人都在干什么。”艾森抿了一口咖啡，“要来点吗？”
“用不着。所以说，那些人都在干什么？”奥娃机械地重复着艾森的话题，她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用不过来了。
“没什么。大部分是在忧虑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一摊子秘密的心事，这就是我熟悉的伦敦啊。”艾森说道，“还有几个，像那边匆匆跑过去的那个流浪汉，应该是伦敦地下社会的一员，晚上在什么地方抢劫了什么人，现在忙着去销赃。”
“厉害哦。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奥娃钦佩地往艾森身边靠了靠。艾森顿时觉得有点不自在，绷紧肩膀的肌肉，脸皮发热起来。
“不，不是猜的。我本来就认识他。”艾森回答。
“喝！怎么？”
“那人是我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里的成员——这些孩子长大以后，不是去偷窃，就是抢劫和诈骗。如果我还留在那儿的话，一定也会变得跟他一样。”
“你在杰克·里普尔那里，难道不是干的同样的事情吗？”奥娃话音刚落就后悔了，“对不起，伊森，我……”
“不一样！"艾森哼哼起来，膝盖不自然地左右摆动着，“我干的可都是盗贼的上层活儿，比如统筹团队合作，管理情报合作，偶尔亲自去打入豪宅内部，做些高级特务工作……在牛津，他们是想把我培养成匪帮的管理者，跟罗妮那种独行侠不一样……”
“罗妮？”奥娃来了兴致，“是你的伙伴吗？哈，我还没听你说过你朋友的事情呢。”
艾森摇摇头。“不是朋友。应该说……很微妙。在教授麾下，罗妮是跟我说话说得最多的一个——哦不，应该说，其他跟我说过话的人都没通过测试……没活下来。”
奥娃认真地点着头。“看来你们那边的课程也很艰难啊。”
“没错。罗妮是靠狠劲，她什么都能马上学会，拳术、剑法、权术、魔法……她力气和你差不多，而且杀人可以不眨眼睛，我做不到。但我总能通过些巧妙的法子完成任务，尽量不杀人。好了，不说这个了。”
艾森把咖啡放下，抚平裙摆，双手背到身后，抬起头，默默打量着天空悬挂的魔王城。说起来，自己来到伦敦，是为了营救被囚禁在魔王城的芮明。而要到魔王城上去，就需要利用到女王的热气球，而要上到热气球去，现在就得等古拉完成路透的培训，再通过官方手续把自己和奥娃一起塞进女王的外交队伍里去……
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啊。在此之前，难道非得无所事事地在伦敦瞎逛吗？这也不成，杰克·里普尔下达了对我的格杀令，恐怕以后连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伦敦街道都做不到。
“我说伊森。”奥娃忽一下，站了起来，把出神的艾森吓了一大跳。
“怎、怎么？”
“麻烦死了。我可不想一直等到古拉他们把手续都办完。芮明还不知道要在魔王城受多久的罪。我们今天夜里就去！”
艾森吓了一跳。“今、今天夜里？”
“咩错！”奥娃兴奋得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憋不住了！今晚就去打闹一番。听着，伊森，那个热气球，不是就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吗？！我们别管古拉了，直接把气球偷出来——哈，这不是你的长项吗？”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擅长偷像山一样大的东西！”艾森涨红了脸，“再、再说，我晚上出不去！”
“喂喂，你不是说你的工作通常是从傍晚开始的吗？我的盗贼小姐？”
“没错，但、但是，我的前伙伴们的工作时间也是晚上开始啊！一到晚上，伦敦这里就是杰克·里普尔的天下——我、我的身上还有黑函……所有人都会来追杀我的哇！”
奥娃颓然坐倒，拖长声音叹息道：
“这样啊。没事的，伊森，我会把他们都打得屁滚尿流的。”
“粗鄙之语！这种轻飘飘的保证我可没法当真！真的，你不知道伦敦的杰克里有什么样的怪物……我虽然没见过，但至少听说过那个斯普林希立德的事，有一次他一刀就把整个房子给劈倒……“
“等等！”奥娃叫道，“那么厉害！不，这不是重点。刚才你说的是弹簧腿杰克？”
（注：此处艾森说的斯普林希立德是Splin－Hilit，弹簧腿杰克则是 SpringHeeled Jack，读音有点相似。）
艾森摇摇头。“不，是杰克·斯普林希立德，不是那个怪物。传说他是杰克集团的创始人之一，非常厉害，是杰克里面武斗派的偶像。可惜有好几年没出现了，有人说他已经退休了。他可不是最近才闹起来的那个怪物。”
奥娃挠挠头。“所以说，伊森，你害怕杰克的人对你不利——即使有我陪伴也不放心。那么……”
突然，龙女仆露出狡猾的笑容。“啊，我知道了。没问题，没问题。晚上见，伊森。”
“是艾森！纠正过多少遍了！”艾森用力抖了下裙摆，跟着站了起来。但奥娃像一阵风一样刮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伦敦的街巷里了。
艾森愣愣地站了一会，心里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阵的难受。
八
夜里九点。从下面房间里传来了古拉酣畅淋漓的巨大鼾声，震得艾森的公寓小床咯咯作响。
艾森刚躺下，迷迷糊糊地从浅浅的昏睡状态清醒过来。她转了个身，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正紧紧拽着一根开锁器。
什么时候……
艾森在床上坐直身，盯着手上的窃贼工具。这不是普通的开锁器，一侧的钢条磨得雪亮，另一侧则有意挫出一列锯齿，怎么看都是为了某种工程而改造过的。
女盗贼敲敲脑袋，很痛。
她终于想起来了，正是自己临睡前把这根开锁钢条改造成这般模样的。为什么？要干嘛？艾森忍着头痛，努力想弄清楚刚才半梦半醒中的思路。
——不甘心——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自由的——盗贼生涯——为什么要害怕——热气球——气球没有锁——帮助奥娃——把固定的缆绳割断——和奥娃一起飞上魔王城——见到芮明要说什么——我爱她？恶——不，我们三个要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黑函去死吧……
乱七八糟的思想一拥而上，艾森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明白了，原来如此。
“就是不甘心嘛！”艾森终于喊出声来。这时屋顶上有什么东西抖动了一下，一大坨灰尘掉了下来，罩在艾森头上。
艾森连忙抬头，这才发现天花板上的木条被人扯去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试图从阁楼往下钻出来。
“谁、谁在那里！”艾森低声呵斥。她心里有个不太妙的猜想，下意识地把睡袍扯了扯，遮住赤裸的大腿……
果然，上面一声喵呜。装猫的勇者从天花板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倒艾森的床上。
“奥——”艾森几乎要喊出声来。奥娃连忙撑起身子，想也不想，扑了过来。
艾森的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子红过。她使劲挣扎，终于从力大无比的勇者手里脱出手来，按住奥娃的脑袋，用力掰开。
“卟”地一声响过，龙女仆的嘴唇终于离开了艾森的嘴唇。两个女仆脸色红红的，同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不起，伊森，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大喊大叫，惊动路透和古拉他们。这个应该叫……急中生智？”奥娃歪过脑袋，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谁信啊！”艾森低吼着，瘪着嘴巴，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小心脏砰砰砰砰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了。
两个女仆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光腿贴着光腿，大眼瞪着小眼。
“呃，伊森。”奥娃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误会揭过去了吧。那个，我是想来邀请你，一起去特拉法尔加广场偷气球来着。”
“我不是说过，不方便去吗？！”艾森低声说道。
“没差啦。我是想，其实伊森你根本没有不想去的意思嘛。”奥娃正色说道，“你很难受，我知道的，只是因为晚上不能出去。我看不过去哦。瞧，既然你对我的陪伴还有疑虑，那这件东西足够说服你了吧。啊，我真是天才。”
“什么东西？”艾森没好气地一把推开坐在自己身上的奥娃，突然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袍，一大半的裙摆都因为刚才的骚动而掀开了，近乎赤身裸体，连忙红着脸，一把揽过床单，缩了进去。
“这个，看啊，是这个。”奥娃炫耀地从身后掏出一个大家伙。屋里没有点灯，艾森眯着眼睛，用魔眼仔细打量着这个古怪的东西。
是一副长长的腿铠。
“这要用来干嘛？”艾森问道。
奥娃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睛。“伊森不是说，害怕杰克们晚上找麻烦吗？我想过了，杰克认识伊森，但是我们可以让他们认不出你。”
艾森摇摇头，似乎想把勇者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甩出脑袋。
“怎么可能——”
“化装啊！”奥娃说道，“我想让你化装成谁都不敢正面仔细看清楚的人物——毫无疑问，最近最适合扮演的万圣节角色，就是这个——”
她兴高采烈地把腿恺竖起来，挡在自己的膝盖边，看上去就像一只踩上高跷的洋娃娃。
“——人人都害怕的伦敦怪谈：弹簧腿杰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