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半小时以前，通往肯特郡当村的路被堵住了。
落在行进队列最后面的马车上探出一个戴礼帽的脑袋。礼帽绝望地看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车队一眼，缩了回去。
“我看你今晚是到不了达尔文家的了。”车厢对面的乘客说道。这是一个身穿简单黑布长裙的中年女人，方方的下巴略往前突出，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承您贵言，斯普拉荷小姐。”礼帽绅士瓮声瓮气地回应道。他把身子往后一撞，下意识地搓起手来，“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马车……”
“人总有各种理由。比如说你吧，华莱士先生，你不也是在急匆匆地走夜路吗？你的理由是什么？”斯普拉荷小姐说道，她的声调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不一样，女士。不一样。”华莱士喃喃低语，“上帝，我可等不及天亮了。如果马上让达尔文先生见识到这个结果，他会说什么呢？达尔文先生是权威，那里还有赖尔先生，都是英国知名的科学家，皇家学会成员！女士，难道您不希望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的理论吗？”
“着急的是你自己。”斯普拉荷像是对华莱士先生失去了兴趣，无聊地望向窗外，“这是你个人的性格问题。再说了，我也不认为我跟你展示过什么理论。”
“不是理论……那是什么，女士？”
“一个事实。”斯普拉荷简单地回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华莱士却安静不下来。他焦急地搓着手，直到手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摘下帽子，握紧手杖。
“这车子怎么还没有动？”华莱士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敲了敲车厢前板。
马车夫跳下车来，朝前面望了两眼，耸耸肩。
“完全堵住了。前面这车队见不到头，也一动不动。”车夫敲敲车窗，对华莱士说道。
“这见了鬼的车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谁知道呢？”车夫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前方，“哦，我好像看到了皇家的徽记。也许是哪位王族在巡游吧。”
“王族？这些不讲道理胡乱进化的占道乌鸦！”华莱士破口骂道。
“嘘。先生，我不建议您说这些，万一被路过的警官听见，是要被罚款的。”车夫说道。
听到“罚款”两字，华莱士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已经瘪下去的钱包，终于乖乖地闭上了嘴。他叹着气把脑袋埋在臂膀里，突然又跳了起来。
“不行，我一定要给这支队伍的领队说一声。半夜占着乡间的道路又不动窝算什么意思？”
急性子的华莱士先生跳下马车，伸出手杖，敲了敲前面马车的车厢门。
一个涂满银粉的脸蛋探了出来。华莱士往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小姐，请问前面出了什么事情？为何车队停在路中间？”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侍女，啥事也别问我。”白脸蛋缩了回去。华莱士跺了跺脚，气得胡子直往上翘。
华莱士的胡子还没畜长，只在下巴周围短短地长了一茬。他面皮发黄，眼神浑浊——这幅尊容在相面术上几乎不会得到任何好评。嗯，怎么说呢，急脾气，穷光蛋，浪漫主义者，现在看来，这样的字眼几乎就是为阿尔弗雷德·华莱士先生量身定做的。
这样的华莱士先生挥动着手杖，艰难地走过一辆一辆皇家马车，走了快有一百英尺，才见到了领头的马车。车门大开着，华莱士走了过去，免不了往里面张望一眼。他吃了一惊。
车厢里停着一具棺材，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贵族正斜斜地靠在棺材上，似睡非睡。
“您好。”华莱士想脱帽行礼，突然想起自己刚把帽子拉在了自己马车上，只好尴尬地摸了摸头皮。
年轻贵族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好，我是莫伊尼汉男爵贡布里希，皇家侍卫官。您有何贵干？”
“阿尔弗雷德·华莱士。”华莱士自我介绍，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圈，“我有急事去当村，不知为何男爵的车队堵在路中间，我想问问看，大人能否借个方便，让我们的马车先过去？”
贡布里希揉揉眼睛，客气地回应道：“我倒也想让让，不过，华莱士先生，我估计这里的路没法让两辆马车并肩而过，而且也没有避让的地方。所以，能不能请您稍微等待一下，等我的同伴回来，我们一定尽快赶路。”
“你最好快点。我真的着急。”华莱士口不择言，“在这大半夜的乡间，你的同伴干什么去了。”
“不方便启齿，我的先生。”
话音刚落，华莱士身后传来长裙掠过草尖的声音。“我回来了，贡布里希，拉得真痛快！”暴饮暴食的圣剑快活地叫道。
贡布里希咳嗽了一声。“歌莉娅，有些话可以不用说得那么明白。”
“没关系啦。作为圣剑，我都几百年没有享受到人类排泄系统带来的快感了，这里又没有别……哦，这位先生是……”
歌莉娅一把抱住自己胳膊，脸上露出受辱的表情。
“在下华莱士。”博物学家急急地说道，“好吧，这位小姐，我刚才什么也没听见。既然您已经回来了，那么是否可以请你们尽快启程了。我的马车还在最后面等着呢！”
“马上，马上！”歌莉娅急急地说道，她一步跨上车厢的踏板。“哎呀。”
“怎么了？”贡布里希问道。
“这里怎么粘糊糊的？”
年轻的男爵顺着歌莉娅的目光望下看去，脸色突然变了。“这是……糟糕……魔尘从棺材里漏出来了。”
皇家马车一动不动。
华莱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慌乱的皇家代表，摸不清他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扬起手杖，心灰意冷地顺着原路返回。
手杖戳在地面上，一会儿杖头就会黑了。华莱士挥动着手杖，注意到这一异样。
“怎么了？斯普拉荷小姐？”他远远地冲着自己的马车叫道。
斯普拉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下了马车，正在全神贯注地研究者地面上的一道道黑痕。听到华莱士焦急的叫声，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华莱士先生，交涉的情况如何？”
“一言难尽。完全没法交谈。”华莱士说道，“算了吧，就当它是一场噩梦，让我们回到马车上继续等待吧。”
“噩梦？”斯普拉荷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华莱士呆呆地看着这个魔法师的脸。“怎么了，斯普拉荷小姐？”
“我笑，只是因为觉得有必要吸引你的注意。”斯普拉荷又恢复到冷冰冰的语调，“你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呃，正好，这里有足够的材料，而且我也累了，帮助你解决一下眼前的问题，也有利于我们尽快找到休息的地方。”
华莱士的眼睛亮了起来。“您，您又要开始降灵了吗？”
“降灵？”斯普拉荷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讥诮，“你是这样认为吗？那么对你来说，当代那些神奇的科学也不过是一种降灵术而已喽？算了，我们就让噩梦降临好了。”
不等华莱士说出任何抗议的话，斯普拉荷举起了手里那把弯弯曲曲的拐杖，轻轻地从黑痕上刮了一下，接着将杖头指向正前方那辆皇家马车的御马。
“Somnum exterreri solebat.”女魔法师坚定地吐出这么一句拉丁文。
华莱士的手杖震动了一下，上面沾染的黑色粉末突然悬空而起，在半空盘旋一番，跟地面上卷起的越多越的黑粉混在一起。突然间，所有的黑色粉末猛地扬起，顺着斯普拉荷拐杖指出的道路，径直扑向那匹可怜的皇家御马。
变化几乎在瞬间完成。御马惨嘶一声，突然冒出火焰来。它的形态发生了改变，长长的黑毛长出来，从背上几乎拖到了地面，双眼冒出血红的光芒，马嚼子掉落下来，露出嘴里的尖牙。
怪马怒嘶一声，突然抬起双啼。马车里发出连续不断的惊叫，怪马——欧洲传说中的梦魇兽已经低下脑袋，拿出一去不返的势头，拖着马车绝尘而去。
前面的车队遭到了粉碎性的打击。侍女们尖叫着从车厢里滚爬出来。梦魇兽完全没有注意脚下，它吼叫着，用前蹄踢开碍事的马车，将其他的御马踩在脚下，身后的马车使劲一甩，银脸盘的侍女应声而出，摔进厚厚的草丛里。
马车飞上半空。梦魇兽终于脱掉了最后一层束缚，开心地喷出一团火焰。它一路前奔，给华莱士的马车开辟出一条空无一人的康庄大道。
歌莉娅听到了后面传来的骚动，探出头去。
“我说贡布里希啊，我们好像有麻烦了。”
“请让开。”贡布里希礼貌地说道，他一把抓起自己的棺材，敏捷地跳下马车，长吁一口气。“歌莉娅小姐，保护皇家财产是我的职责之一。”
他转过头来。“而我本人的性命，也是重要的皇家财产之一。”
“什么意思？”圣剑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就在这一瞬间，梦魇兽的铁蹄从天而落，正好踏在歌莉娅的脑袋上，接着庞大的怪兽身躯甩开大步，两三脚就把这辆马车踏成碎片。
怪兽怒吼着，喷发着火光，消失在长长的村路尽头。
华莱士的马车从后面赶过来了。博物学家探出脑袋，朝着不知所措地站在路边的贡布里希喊道：
“对不起，我想问问，去当村的路是这一条没错吧？”
“没错。”贡布里希点点头，“如果您是要往当村的达尔文府邸去的话，那就得加快两步了。”
“谢谢，我就这样过去就可以了。路上已经没有障碍了。”
“不，”贡布里希说道，“我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在那头怪兽把达尔文先生的家给完全踏平之前，能赶上见它最后一面。”
就在这时，一阵马嘶从后面传来，华莱士和贡布里希一起转过头去。
“斯普拉荷小姐？您什么时候……”华莱士失声叫道。
一匹刚才被怪兽冲散的皇家御马跑了回来，风一样从两人面前穿过，往达尔文府邸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