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艾森攥紧拳头，提心吊胆地跟着皇家侍从官走出达尔文宅。贡布里希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停靠在农庄门外的皇家马车。艾森不知所措地在小路边上站定。
“那个……男爵先生，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
“就在这儿。”贡布里希回答。他跳上马车踏板，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搬出一件大家伙。
“对不起，艾森小姐，为了避免他人口舌，我们还是站在树荫下谈谈好了。”贡布里希说道。哥布林男爵露出一个廉价的微笑，看上去简直就是艾森的商业性笑容的翻版。
“嗯，其实公主还吩咐我干个活儿……”
“不会耽搁小姐多长时间的。我简单地从头说起。”
贡布里希搓着手，冒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尴尬表情。“我们头一回见面，应该是在尤斯顿车站附近的某条小巷里？”
艾森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接上话茬，男爵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没错，当时您和您的朋友奥娃小姐见到的，确实不是我如今这副面目——我正陪着公主做‘皇家坏事’。嗯，你们称呼我化身的那个物种叫做什么来着？“
“哥布林？”艾森冲口而出，马上用手抿住嘴唇，心里有点后悔。贡布里希却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正是如此。哥布林，一种魔物。小姐是否一直好奇，为何汉诺威的露易丝殿下身边会陪伴着一头怪物？”
“我一点也不好奇。”艾森抗议道。反正自从与奥娃扯上关系以来，这种怪事就层出不穷。
“我就谨慎地依从皇家礼仪，为好奇的淑女进行亲切的解疑。”贡布里希的语气彬彬有礼，“事情的根源，要从这个箱子说起。”
艾森探过头，瞅了一眼贡布里希拖出来的东西。“那不是一具棺材吗？”
“是的，棺材，囚禁我另一个人格的牢狱——也是豪华套房。”贡布里希说道，“小姐一定好奇，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一点也不……”
贡布里希根本不理会艾森的反驳，他翻过手掌，自说自话地打开了棺材盖子。“请看。”
艾森张口结舌。里面空空如也——除了棺材底部薄薄地铺着一层粘糊糊的黑色凝胶，似乎确实什么都没有。
“这被称作魔尘。”贡布里希说道。
艾森下意识地捂住一只眼睛。“你、你说这是魔尘？！”
“是的，来自天空魔城的泄漏物。这些遗留物是本世纪初建造奥斯本宫时从怀特岛发掘出来的，一直珍藏在王室的宝库里。“贡布里希点着头，“小姐一定疑惑，为何这些魔尘会归我所有？”
艾森闭上嘴，把抗议的“不”字咽了回去。“洗耳恭听。”她说道，一边露出比贡布里希还要假的商业笑容。两人就这样对着彼此假笑着，面面相觑。贡布里希终于败下阵来，把眼睛移开去。
“是这样的。小姐，请容在下先自我介绍。我名叫贡布里希·莫伊尼汉一世，这个名字半真半假。莫伊尼汉是女王赐予我的爵位名称。我的真名叫做贡布里希·厄舍。”
艾森低声惊呼，后退了一步。
“厄舍（Usher）？”
“是的。一个低贱的姓氏，不是吗？我本来就是奥斯本宫外一个普通的农家小童，后来有幸成为宫里的仆役，所司之职正是门房（Usher）——是爱丽丝公主为我取了这个姓，愿她在黑森公国过得更好。“
艾森松了口气。“噢，我还以为……”
“按照爱丽丝公主的说法，这个姓氏的赐予是一个传统。在好几代以前，玛丽二世和威廉三世就曾经替一位受宠的侍臣取了这个名字，然后还赐予他一座位于曼切斯特的宅邸。我自然深感荣幸。”
“呃……”艾森感觉到有什么不自然的东西爬上脊背，偷偷地扯了一下侍女裙的裙背。大概是冷汗，她心想道。
“噢，不仅如此，听说威廉国王还特派那位厄舍先生，让他研究某种机械，还委托他的皇家铸币厂主管艾萨克·牛顿爵士为厄舍先生提供科研的帮助……说远了，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您深感荣幸。”艾森拖长声音，为贡布里希做提示。
“对，我深感荣幸。我发下宏愿，为爱丽丝公主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都是废话。艾森心底里嘀咕道。“然而……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谈到如今的四公主殿下，而不是黑森的二公主殿下？”
“马上，马上，小姐。我马上谈到这件事。在我十三岁时，海伦娜公主殿下和露易丝公主殿下把我骗到一个房间里。露易丝殿下拖长声音，模仿着教士为王室加冕的音调对我说：‘贡布里希，你打开那个箱子，看看里面有什么？’
“我不敢违抗命令，乖乖地打开了那个珍藏着魔尘的箱子。突然，有人在背后使劲推了我一把，让我整个人栽到箱子里面去。接着，巨大的盖子就落下来了。我只听见两位年幼公主吃吃笑着，跑远了。”
说到这里，贡布里希闭上了眼睛，连连咂嘴，彷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幅恐怖的场景。艾森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我相信那位公主确实做得出来。“
“不是‘相信’，而是‘确凿无疑’地做得出来。露易丝殿下真是做坏事的天才，这种天赋找遍全英格兰都找不出来。噢，当时那种又害怕又甜蜜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可惜以后殿下再也没给我机会去体验……”
艾森决定收回对这个变态的同情。
“不过，在当年我只会感到恐惧。箱子里又黑又闷，黑色的粉尘布满了我全身，我不敢开声呼救，生怕哪些粉尘会钻到我的口里，堵住我的嗓子。我不停地哭啊哭，直到发现眼泪已经不再流淌。我的身上贴满了油腻腻暖呼呼的泥壳。”
贡布里希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后来，到晚饭时间，爱丽丝公主找不到人来带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我的意思是奥斯本宫实在太大了，而不是怀疑二公主是个路痴……”
“我懂，我懂，请你快点儿……”艾森抬头看看日头，注意到农庄西侧的鸡棚里似乎发生了一场骚乱。接着，咧嘴怪笑的歌莉娅从艾森的视野里跑过，身上沾满了鸡毛，手里还提着两只气晕了的乌鸡。
“当时爱丽丝拼命打铃召唤我，意识到我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听说最后还是露易丝殿下傻笑着把她的恶作剧告诉了姐姐。慈悲的爱丽丝公主马上拉来了从不迷路的海伦娜公主，来到了我被囚禁的房间，打开了那个沉重的箱盖。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发生了什么？”艾森叫道。
“我从箱子里钻出来，晃动着绿油油的脑袋，向爱丽丝公主伸出那只哥布林的手。可怜的二公主当场晕倒，而露易丝殿下只会拍着手放声大笑。只有其貌不扬的三公主海伦娜，立即抽出壁炉里的通火棒，迎头给我来了一下。”
“好嘛，果决的公主。”艾森嘀咕道。
“是的。可惜三公主因为相貌不佳，一直不受女王的宠爱。当晚我从昏迷里清醒过来了，发现我躺在一张极其柔软的床上，身上的魔尘泥壳已经褪下，装满了身边的一个小箱子——没错，就是这个棺材。当时我茫然四顾，发现……天哪，女王陛下本人正端着酒杯坐在对面，瞪着眼睛望着我。我吓坏了，立即想从床上跳下来，向女王行礼。女王阻止了我。她对我说：‘起来，我的孩子。你让那些古怪的粉末有了可用之处。我想想，也许是真的可以用到。那么，你就利用这些粉末，来为汉诺威家服务吧，为了未来的危机。你做不做得到，孩子？’
“我连忙伏下身，发誓永远效忠于王室。于是就有了我，年轻的第一代莫伊尼汉男爵，汉诺威王朝的皇家首席坏事官。”
“呃，对不起。好像有个可笑的新鲜词儿？”艾森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您没听错，皇家坏事官。我是专门负责为英国王室解决他们不方便出面对付的不利局面而存在的——利用我的这幅哥布林外貌。谁也不会怀疑，一头魔物会与皇家有任何关系，尽管这头怪物所解决的事情，有可能正是王室最头痛的难题。比如说，突然在夜里暴毙的前任首相，之类的……”
贡布里希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艾森。艾森无言地后退了一步。
“所、所以，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是来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从我说出这一往事开始，你和我之间就有了共同的秘密，有它的见证。”
贡布里希手一松，那把杖剑突然出现在他手里。剑尖一闪，还没等艾森做出任何反应，就抵住了她的咽喉。
“现在，告诉我。露易丝公主她……她的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情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