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罗塞拉应该永远记得威尔姆斯洛冒出青烟的那天。那天她一早就跑到河堤上发呆，快到正午的时候，背对着纺织厂的方向发出一声巨响。
她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举手眺望，青烟就从镇子的边缘升起来。这时候采石岸（QuarryBank）的老工厂还没有放工，镇上和宿舍区的村道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
烟的样子很不对劲。罗塞拉流着鼻涕，往回家的路上跑了两步，她越跑越快，心里感觉到大事不妙。
青烟是从家的方向飘来的。喝醉酒的夏洛克叔叔应该还没有起床。
这已经是10年前的事情了。罗塞拉——芮明还记得当时自己收住脚步，手足无措地停在镇前小路时的感受。家没有了，一个巨大的东西将它压垮了——又白又圆，一头大一头小，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周围不知为何冒出青灰色的浓烟。
好吧，夏洛特叔叔也没有了。罗塞拉心里念叨，虽然叔叔嗜酒如命，正如常人所说，是一个一无是处、脾气暴躁的酒鬼，但他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罗塞拉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脸上的情绪，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她感觉到脸上有痒麻麻的东西流下来，顺着脸颊掉到地面上。
镇上剩下来的人都聚集过来了。乡绅在这个时间通常都呆在工厂里，无所事事地在镇上闲逛的都是不太识字的乡民。蠢人大都爱喧哗，一群人围着天上掉下来的怪物大呼小叫。偶尔有几个相熟的隔着瓦砾喊着夏洛特的名字，但这已经是徒劳了。
有一个外地女人走了上前。她挥动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拐杖，登上冒烟的废墟。其他人都敬畏地退了下来。女人伸出手，摸摸废墟上那个蛋状物，很快就缩回了手。
“简直就是从火里取出来的栗子。”女人说道。她转过头，扫视着聚集过来的镇民，“你们觉得这是什么东西？”
“蛋。”罗塞拉回答。
女人的目光凝聚了过来。她长着一张硬朗的脸，脸色苍白，有一个往前勾起的下巴，算不上美人，但罗塞拉觉得从她身上冒出一股以前从未见识过的威严之气。
“什么蛋？”女人继续问道。
罗塞拉摇头不语。人群里有一个男人闷声闷气地回答道：
“这是龙下的蛋。我刚才在镇口看见了，天空飞过去一条长长的蛇。一定是头母龙。”
镇上的男人们都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个女人的咄咄逼问让他们都喘不过气来。
“没错，是那条龙。”
“对，我也看到了。是条龙没错。”
“是，是。”
“一头龙？一枚龙蛋？”那女人嘲弄似地重复着男人们的话。她挥舞着拐杖，从废墟上走了下来。
罗塞拉后退了一步。那女人正朝她走过来。确实是以前从没见过的陌生女人，年纪看上去不大，身上不知为何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压之力。她走到罗塞拉身边，一只大手搭在罗塞拉的脑袋上。
“可怜的孩子。”女人说道，虽然她的声音里完全没有怜悯的意思。
罗塞拉放声大哭起来。从刚才到现在，镇上那些非常熟悉她的大人们都没有走过来，将自己抱在怀里——哪怕安慰自己一句也好。只有这个素不相识的外地女人看出了自己的悲痛。
但这种热乎乎的安慰感稍纵即逝。那女人松开了手，似乎对变成孤儿的罗塞拉已经失去了兴趣，一个转身，又回到了冒着青烟的龙蛋那边。她抬头看着这个庞然大物，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把它抬出来。”女人吩咐在场的男人们。
“呃，我们最好还是慎重……”有人回答道。但女人回头瞪了他一眼，那人连忙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当天晚上，当乡绅坐着马车回来的时候，他带来了在纺织厂大宅里管事的李斯特太太。这时候龙蛋已经被安置在镇后的一块空地上，那个女人大剌剌地席地而坐，打量着这个稀罕之物。无家可归的罗塞拉远远地蹲坐在她的后面。李斯特太太连忙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她一把搂住罗塞拉。
“可怜的孩子。”李斯特太太说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担忧。
罗塞拉耷拉着脑袋。
“怜悯没有意义，太太。”那个女人说道。李斯特太太生气地抬起了头。
“我早就说过，不应该让这个孩子留在酗酒的懒汉身边。在纺织厂的孤儿院都过得比那个家强。罗塞拉，今晚你跟着我来。”李斯特太太说道，“到厄舍宅里来。”
“到哪里都不比哪里强，夫人。”那个女人依然头也不回地说着嘲讽的话。
“您是谁？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说这些风凉话？”李斯特太太问道，她牢牢抱紧罗塞拉——但罗塞拉突然间有了一种想要挣脱怀抱的冲动。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因为你们都没有能理解我存在的知识结构。或者说，我存在与否对你们来说都没有关系。”女人回答。
李斯特太太哼了一声。”至少让我知道您的名字，我不能像普通的粗野女人一样，那个人这个人地乱叫一气。”
“这不是重点，夫人。你可以叫我斯普拉荷。”
斯普拉荷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她的身材十分高大，李斯特太太只能仰望着她。但女管家仍然倔强地挺直腰板，生气地直视着斯普拉荷。
“我不认识您。您贵姓？从哪儿来到威尔姆斯洛的？”
“斯普拉荷。”外地女人说道。
“我是说，怎么称呼您？”李斯特太太并不乐意放弃尝试。
“斯普拉荷小姐。”
“斯普拉荷是您的家姓吗？”李斯特太太问道。
“斯普拉荷。就是斯普拉荷。你们不会明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就像这个怪物一样，你们管它叫龙蛋，也没有必要称呼它的全称——吕贝克的龙蛋。”
李斯特太太第一次将目光转移到那个巨大的卵状物上。
“我的天！这是什么？”
“杀害了这个孩子亲人的从天而降之物。吕贝克的龙蛋。”斯普拉荷的声音里依然充满了讥讽，“100年以前，在吕贝克城降下了同样的东西。那东西后来变成了不得了的祸害。”
李斯特太太吸了一口冷气。
“我不明白……我是收到罗塞拉家遇难的讯息才过来的，可怜的孩子。这东西……这东西会招来灾祸？我得尽快报告厄舍家才行。”
“不。”斯普拉荷摇摇头，“招来祸害的不是这东西。招来祸害的是人。”
她提高了音量：“是人，是热心权势的人，是贪婪金钱的人，是愚昧无知的人，是口头信神又不真正信神的人，是一味自私的人。我无法形容，也没有办法了解人这种东西。对自然无益，却又不是天灾。无法用一个概念形容……”
“呃……”李斯特太太欲言又止，她拖着罗塞拉退后了一步，用看疯子的眼神瞥了斯普拉荷一眼。
斯普拉荷只是淡然一笑，没有把李斯特太太的举动放在心上。她弯下身子，直视着罗塞拉的眼睛：
“我对你有一定兴趣。你的眼神在告诉我，你是个精神不太稳定的孩子，但是却有着朴素的智慧。来，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罗塞拉。罗塞拉·采石岸。“罗塞拉回答。
斯普拉荷纵声大笑。李斯特太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一个毫无意义的词。姓氏和居住地同名，除了说明你是一个世代被当地孤儿院收养的孩子之外，不能界定你的真正内涵。至于名字，”斯普拉荷无礼地打量着罗塞拉的红头发，“Rossella，Rossella（拉丁文：红发的），虽然形容出了你的外表，却没有让你体现出更多的意义。人类常常出现的错误——永远不能精确而有力地赋予后代正确的称呼。”
“请您注意您的言辞。罗塞拉还是个刚失去家人的孩子！”李斯特太太抗议道。
“与此无关。我在谈论这孩子的一生，而你只会付出无用的怜悯。”斯普拉荷看也不看李斯特太太一眼，尖锐的眼神一直盯在罗塞拉脸上，“没有天生的美貌，但这没法妨碍你散发出有毒的美妙吸引力。我要给你起名：丽美（Reimi）——在遥远的东方，这个词意味着极致的优美。你的智慧是美的，有时候与外表相反的概念却是正确的。”
“丽美？”罗塞拉仿佛神游在外，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斯普拉荷的话语，“我的名字叫丽美？”
“斯普拉荷小姐！”李斯特太太无力地继续抗议。
“不仅仅是丽美，你现在的名字是丽美·罗塞拉，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第三个适合表达自己的名字。”斯普拉荷诡异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对你的第三个名字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当你发现自己的一生从此被这枚龙蛋改变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罗塞拉——丽美喃喃说道，她懵懂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又能对一枚蛋做些什么呢？”
“一枚蛋。”斯普拉荷又流露出惯用的讥讽表情，“不仅仅是一枚蛋。”
她突然转过身来，高高举起手里的拐杖，冲着那枚龙蛋发出一连串急速的音节。听上去就像是诅咒。
罗塞拉睁大眼睛。她看见光滑无缝的龙蛋慢慢地出现了一道不规则的裂缝，里面有难以言说的光芒放射出来。
李斯特太太跪了下来，双手抓住胸前的衣襟，闭上眼睛，连声做着祷告。
斯普拉荷消失了。
有一瞬间罗塞拉似乎看到了斯普拉荷矮下身子，敏捷地钻进了逐渐变大的蛋缝中。她连忙揉揉眼睛，重新睁开时，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
光芒消失了。龙蛋已经关闭。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已经寂静了有一百万年，仿佛刚才揉眼睛的一瞬间就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斯普拉荷安静地站立在这片寂静里，手里抱着一个湿漉漉的东西。
罗塞拉又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斯普拉荷手里抱着的东西——是一个小女孩赤裸的身子，沾满了奇怪的汁液。那女孩看上去有六七岁，比自己小不了几岁。
她的心脏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斯普拉荷冷笑着，挑衅一样将这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女孩伸到自己面前来。
“看，看清楚了，这就是让你家破人亡的那个东西的内容物。我给她起名：德拉贡·奥维帕里缇（Dragon Oviparity），意思是卵生之龙。因为这就是你们对这个孩子的误解。来，丽美，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应当憎恨之物，或者应当感激之物——你因为她而改变了整个人生。”
罗塞拉的眼睛湿润起来了。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女孩，自己要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吗？罗塞拉的内心翻滚起来了。
在下一个瞬间，罗塞拉感觉到自己被牵在异乡女人的手里。她连忙回头望去，果然，李斯特太太仿佛从梦乡苏醒一样，中了魔法的眼睛在奇怪地打量着抱在自己怀里的小母龙。
“啊，她是……”李斯特太太梦呓一样呢喃道。
“德拉贡·奥维帕里缇。龙的孤儿，你的宠儿，厄舍宅的未来守护者。”斯普拉荷说。接着她转过头，严厉地盯着罗塞拉：
“接下来的10年时间，你将是我的随从。你要完全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才对得起我给你出的问题。我渴望看到一个有趣的答案。你会怎么选择呢，丽美？”
罗塞拉低下头。被斯普拉荷赞赏为“有毒的美丽智慧”终于从她心里发芽了。
“请等一下。”
罗塞拉鼓起勇气，轻轻挣开斯普拉荷的手，大步走向李斯特太太。李斯特太太睁大惊恐的眼睛，她已经不再认识眼前这个熟稔多年的同乡小女孩了。罗塞拉心想，这都是因为斯普拉荷的魔法。
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你要记得我。”罗塞拉弯下腰，冲着那个龙女孩叫道。
奥娃睁开了眼睛，茫然看着四周。一切对她来说应当是完全的陌生。
“你应该记得住这一切，看着我的眼睛，记着我的脸。你是龙的孩子，也是杀害了我亲人，让我背井离乡的祸首。”罗塞拉一字一顿地对着奥娃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面前。那时候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是丽美·罗塞拉·或者其他什么都好……”
罗塞拉深吸了口气，将最后的诅咒一口气说了出来：
“那时候，我要杀了你，就像你杀死先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罗塞拉·采石岸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