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艾森感到彻骨冰凉。她连忙探出身子，试图再次在黑暗中找到消失的芮明。
即使是这双被诅咒的眼睛也看不到坡道的尽头。艾森心里奇怪，起居室位于厄舍宅的二楼，这条坡道的长度目测已经超过了两层楼的高度，它会通往哪里去？
摸了摸暗兜里的虎头金箍，艾森犹豫了一下。虽然没能得到圣剑，只要将剑柄带回牛津，也勉强算完成了任务。问题在于，在这种时候丢下芮明和奥娃不管，是不是合适呢？
大厅里的自鸣钟突然敲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六声。
平时这个时间里，大概屋子里的主人们都已经坐在餐厅里，等着艾森端上做好的饭菜了吧？但现在，整个宅子静悄悄的，也不知道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艾森挠挠头，终于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管它呢，去曼彻斯特的马车早就没有了；夜晚还很长；而芮明，是可以一起战斗的伙伴。
盗贼女仆弓起身子，蜷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整个塞进活门里。坡道一开始的地方有点陡，很容易滑下去，艾森慢慢地松开抓着活门门框的双手，突然，整个人失去了控制。
在活门关闭的轧轧声中，艾森堕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艾森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了。前面似乎有一个分叉的甬道，盗贼女仆刹不住脚，撞在甬道口上，弄得屁股生疼。艾森试图稳住身体，但坡道上湿漉漉的，惯性带着小盗贼滑向了另一个方向。
小女仆昏头转向，为了缓和下滑的去势，同时也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从腰间拔出匕首，使劲划在甬道上，带出一路的火花。
“咚！”
终于，艾森的脚猛地踩在一个拱起的东西上，发出沉闷的金属响声。艾森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周围的形势。
她绝望地扔下了已经磨断的匕首。
女仆掉下来的姿势已经完全变了，坡道结束了。现在艾森几乎是笔直地站在一个深井里。她低下头，查看自己刚才踩到的那个拱起的东西。
是一面青铜盾牌，上面还雕着一个野猪的头像。艾森弯下腰，看这东西能不能掀起来。她失败了。盾牌跟被施了魔法一样纹丝不动。
盾牌的下方应该还有很大的空间。艾森几乎都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流水声。这里应该已经是厄舍的地底，但掀不开盾牌的话，就是个只容下一个人勉强站直身子的废井而已。她焦躁起来——芮明和食人魔应该是掉到了刚才那个错过的分叉甬道里了。
“这个宅子，简直是个机关城嘛。”艾森说道。
她的声音撞到井壁上，又从天花板上传了回来。艾森抬起头。
受过诅咒的眼睛看到了井壁上的痕迹——凹凸不平，有的地方看上去就像被巨怪的脚掌拍陷了下去，有些地方则留下一道道蛇一样的蜿蜒迹象。显然有人，不，有魔物经常从井壁上爬上去。
我也能。
艾森咬咬牙，攀住“巨怪脚印”往上爬去。意外地相当容易攀爬，不到五分钟，艾森就来到了一个新的分叉甬道前。
这不是一开始错过的那个甬道。艾森突然意识到。
眼前的甬道斜斜通向下方。而艾森掉下来的那条坡道继续往上延伸——直到它被一个铜质的盖子挡住去路。
艾森挠挠头。刚才的一路上可没见过这个大盖子。她嘀咕了一声，低下头打量新出现的甬道。
这个洞口显得很粗糙，跟坡道不一样，似乎是被匆忙间用铲子挖出来的。
艾森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了十遍“天主保佑”外加一句“他妈的死魔物”，迅速拢齐裙子，往这个唯一的出口跳了进去。
新甬道下方是更为粗糙的泥石洞壁，艾森龇牙咧嘴，屁股上挨了好多石子的攻击。就在小女仆想着“屁股就要完蛋了”的时候，甬道到头了。
艾森掉进一堆新鲜的灰泥里，狼狈地站了起来。幸好没有受重伤，艾森想。
下一秒钟，她就张大了嘴巴。
三
眼前是一个宽敞的洞室。两个钢筋铁骨的人蹲在洞室的正中央，互相纠缠在一起，彼此手中的刀剑狠狠地刺入对方的胸膛，从身体的另一侧伸出剑锋来。
凶杀现场？
艾森小心翼翼地贴着洞壁，轻手轻脚地挪到洞室的另一侧，从这里能更容易看到那两个人的正脸。
艾森松了口气。什么嘛，这两个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两副全套装备的骑士盔甲。白刃从盔甲的腋下穿过，看上去倒都是锋利的宝剑。
在骑士盔甲的左下方，露出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已经烧尽。油灯的下方又是一个新挖出来的洞口，从里面透出光芒来。
艾森走近洞口，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抑扬顿挫地叫嚷着什么：
“但是为什么不用更凶的法子……“
她停了下来，放低身子。听上去是在商议什么罪行。她想。
“……去抵抗这血淋淋的魔王……”
艾森将脚伸进洞口。不，看来只是魔王的敌人而已。
“——时光。”
她又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用比我的枯笔吉利的武器……”
艾森再次蹲下身子。她已经明白了，不能被这个声音牵着走。
“……去防御你的衰朽，把自己加强？
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绝顶，
许多少女的花园，还未经播种，”
居然是在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艾森不再犹豫了，一下子跳进了洞口。
洞口是垂直往下的，艾森在地上站稳了脚跟，这才注意到有一架三角梯与洞口相连着。她转过头，眼前又是一个洞室——比上面那个宽敞得太多，周围堆放着各种物资、烛台，甚至还有桌椅和书籍，一个人正坐在椅子上大声读着什么。
那个朗诵的声音没有一丝停顿，只是朗诵者的脸转了过来。
“贞洁地切盼你那绚烂的群英，
比你的画像更酷肖你的真容……”
这是一张年轻而胡子拉碴的脸，唇上的胡子倒是刮得挺干净，下巴上却乱七八糟地群毛林立。在昏暗的烛光下，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显得鼻梁更为尖峭，俨然是一座从面孔中央耸起来的高山。
朗诵者迅速扔下手中的书本，抄起一把宝剑，架在自己脑袋边上，剑尖直指艾森的脸部。
“什么人？！”
“艾森！”盗贼女仆大声回答，下意识地往三角梯方向挪动了一步，“不是坏人。”
那人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一会儿像就要哭出来，一会儿又像马上要放声大笑。
“你不是魔物。看这身肮脏的打扮，莫非是厄舍宅的女仆？”他问道。
艾森点点头。现在她能够更清楚地看到那人的打扮——一件前襟打开、露出胸毛的衬衣，上面满是脏兮兮的泥土；穿着一件方便的猎装长裤，裤腿紧紧扎在长靴里。看上去就是一副小说里的当代剑侠模样。
剑侠垂下了剑。
“您是哪位？为什么你会在这个地底……”艾森小心地组织着话语，她四处张望，想看看这里是否有回到地面的甬道出口。
“说来话长……”那人回答，“我叫伊诺克。”
突然间，伊诺克扔下宝剑，跟猴子一样跳跃过来，一把按住艾森的肩膀。
“快告诉我，奥娃在那里过得好不好？好不好？有没有被女仆们欺负？”
“先放开我！”艾森厉声叫道。伊诺克连忙放开了手，急得团团转。“奥娃她……”
“她很好。”艾森说。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与奥娃的关系非常亲密，看他的年龄要么是奥娃的哥哥，要么就是……
“……情人？”餐厅女仆的心声不知不觉地从口里钻了出来。
伊诺克怒吼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回艾森面前，再一次按住她的肩膀。
“情人？！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她才十六岁，还没见识过世界的伟大，什么情人这么胆大包天！”
“如果你不放手的话，我就割断我自己的脖子，让你这辈子也听不到奥娃的消息。”艾森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冷静地对伊诺克实施了威胁。
“我万分抱歉，小姐。”伊诺克果然停住了手，却还是止不住颤抖，他揉搓着双手，紧张地盯着艾森。“奥娃的情况，我太想知道了。一想到奥娃成为了女仆，那身飘逸利落又富有魅力的打扮……噢，噢，我就不能自已。能告诉我吗，小姐？”
“我想没问题。”艾森说，“但我首先想问一下，从这里要到地面上去该怎么走？”
伊诺克摇摇头，一脸苦相地回答：
“艾森小姐，你要知道，在重新见到奥娃之前，我根本没考虑过到阳光底下去。”
“那就是说，没有路？”
艾森生气地重复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女仆控困在地底下了。
（注：这里伊诺克朗诵的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十六首，文中使用的是梁宗岱的译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