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地下暗河的水透骨冰凉。勇者一行人都不再作声，顺着河水往下游方向游去。
芮明紧紧抓住艾森的臂膀，听天由命似的瘫倒在她身上，这让艾森倍觉吃力——毕竟自己身上还背着一具白骨科学家。
幸好这段对盗贼女仆来说异常艰辛的旅途很快就结束了。游在前面的伊诺克突然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在后面。
暗河又迎来一个拐弯处。伊诺克淌着水爬上向外突出的洞壁，众人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地底游侠熟门熟路地沿着一路突起的洞壁爬去。洞壁上布满凹凸不平的矿石块，像极了天然的台阶。
艾森迅速抽出长剑，割断了缠着克诺亨的绳索，将这个累赘从背上扔下来，反过身子紧紧搀住芮明。
芮明依然浑身发抖，睁着失焦的大眼睛，死死掐住艾森的手臂，刚才面对史莱姆时的首领气质已经荡然无存。艾森心头一软，将眼睛望向别处。
“衣服湿透了。”奥娃皱着眉头说，“这时候随便来个食人魔，打起来都很要命。”
“食人魔一般不从这边走。这是哥布林出口。”伊诺克随口回应，“不用担心，我们马上就会到达哥布林的仓库。”
芮明哼出声音来。
“原来这里就是哥布林入口。”她没好气地说话，“哈，看来我这双眼睛的代价没白付。”
“噢，别说丧气话，芮明。也许那只是暂时的失明……”奥娃龇起尖牙，扭头试图抛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大概突然想起芮明看不见，这个笑容只露出了一半。
“恕我直言……”克诺亨在后头紧张兮兮地插话道。芮明生气地冲着他的方向大叫一声：
“闭嘴！”
这声吼叫撞到洞壁上，又落了下来。在黑魆魆的甬道里传出去很远。
伊诺克停下了脚步，担心地盯着前面的黑暗。他转过身，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磷火已经随着暗河漂远，甬道重新回到了黑暗中。幸运的是奥娃、克诺亨和艾森的视觉都非同常人，而伊诺克似乎也非常习惯于地底的黑暗。他遥遥地指着斜上方突出的一处岩石。
“我们到那里去。哥布林在晚上这个时候一般都会去庭院里游荡，它们根本不注重物资的安全。话说回来，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些死灵机器需要那么多维生用品。”
艾森的耳边传来芮明的粗重呼吸声。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厨房女仆问道，语气里透出很重的疑心味道。“你是谁？”
伊诺克已经爬上了那块岩石，突然消失在岩石背面。
“我在这个地底隐藏了两个月，冒着生命的危险监视那些怪物的活动。我想这个时候你们也只能相信我。“
他的声音从岩石后面继续传了出来，只是变得更为沉闷，显然里面藏着不小的空间。
”伊诺克！“奥娃不快地叫道。伊诺克从岩石后探出脑袋，脸上露出心虚的表情。
”怎么？“
”我记得你跟我说刚刚来到厄舍宅？“奥娃不经意地垂下撬棍，眼睛却死死盯着斜上方那张心虚发白的脸。
”呃，我说谎了。“伊诺克柔声细气地回答，“请你原谅我。自从你离开采石岸，我就跟着过来了。”
“一直生活在地底下？”芮明的声音仍然浸透着深深的怀疑。
“是的。”伊诺克说，“我靠打劫这里的物资为生。不过说真的，有段时间真的撑不下去，我都想顺着暗河跑回下游的威尔姆斯洛去。不过……”
“不过什么？！”芮明厉声质问。
“暗河改道了，通向一个封闭的蓄水池。我进来的甬道找不到了。”伊诺克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是说你被关在这里了？关了两个月？”
奥娃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突然觉得应该笑出声音来。她哈哈哈的干笑声震得甬道两边的洞壁都落下不少浮土来。有些浮土掉到芮明的头上，让她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伊诺克使劲摆手，示意奥娃不要发出声音。
“这真是只有老师才干得出来的荒唐事。”奥娃捂着肚子，终于缓过气来。“我们上去吧。”
她学着伊诺克的样子，踏上两块凸出的洞壁。这些露出来的石头应该都是适宜建筑的大理石，也不知道是天然生成的，还是被刻意雕成能够让人下脚的台阶。
奥娃回过头，朝着艾森伸出手，担心地问道：“芮明没有问题吧？伊森……”
“我能做到。”艾森冷冰冰地回答，心里有点愠怒，却不知道这种怒气为何而发。
她小心地搀着芮明，用脚尖轻踢她的皮鞋帮子，帮她找准落脚点。芮明顺从地回应了艾森的帮助。
一丝疑问从心里泛了起来。为什么芮明会这么平静？以艾森对厨房女仆那股硬梆梆的倔强个性的了解，总觉得这个灵异侦探会暴怒、会拒绝帮助、逞强地自由行动，不肯面对失明的现实才对。
但是芮明竟然老老实实地拉着自己的手，爬上了那块岩石。
脚底刚踏上岩石上方，艾森就悄声惊叹了起来。果然岩石背后是一个储藏室，但规模远超自己的想象。
眼前的货物堆积如山，一些筐子里装着一眼就能看穿的货物：面包、蜡烛、火柴、餐刀。被整齐地码成一堆堆的木质椅子和桌子。武器捆绑成扎，一直堆放到洞穴的顶端。其他密封的杂木箱足足有七八十口，箱子上居然用粗大的木炭写上了各自内容物的英文名称：猪肉干、威士忌、御寒衣物……
伊诺克拖出一口写着“御寒衣物”的箱子，挥舞着臂铠狠砸几下，打坏了侧面的木板，取出里面的衣服……
女仆装。和厄舍宅的制式并无两样。
奥娃和艾森瞪着眼睛，露出诧异的表情。为什么哥布林会在仓库里囤积女仆装？
伊诺克似乎也颇感意外。
“这是什么玩意？不过能御寒就好。”他说道，一边点着头，一边挑出三件递给奥娃和艾森，“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擦干，换上这些。我、我到下面去。”
伊诺克努力侧着脸，不让艾森看到，就这么刺溜一下从入口的岩石处跳了下去。
他的脸准是红了。艾森想，毕竟是个变态女仆控。她冷笑着转过头对着克诺亨，想起了这具白骨一路上给人带来的麻烦。
白骨已经将浸透脏水的流浪汉上衣脱了下来，露出“骨瘦如柴”的胸膛——意识到艾森的视线转了过来，克诺亨连忙抱住双臂。
“怎么？”
“给我滚到下面去换。”艾森不客气地说道。“在女士准备换衣裳的时候，绅士就应该懂点礼仪。”
“可是，我还没找到适合我穿的……”科学家唯唯诺诺地争辩。
“这件就可以——而且里面也没有别的装束了。”艾森走过去，顺手挑起两件女仆装，扔到骨头架子身上。“你给伊诺克也带过去。”
“不，让我们穿这种衣服，你不是开玩笑吧？”
“盗贼从不开玩笑。”艾森又露出威胁性的假笑，她扬了扬手里的长剑。克诺亨连忙抓起女仆装，嘴里嘟哝着，顺着伊诺克走过的路翻了下去。
艾森转过身来，倒吸一口冷气。奥娃看来根本没在意刚才身边还有两个男人，她已经将泡坏的女仆装扯了下来，赤条条地俯身挑选着箱子里的裙子。
“这些裙子，都好短。”身材适中的龙女仆评价道，她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艾森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正好看到芮明摸着洞壁挪了过来。
“哪个是装面包的？”她急不可耐地问道。“这里都有什么？”
艾森把仓库里的存货名称报了一遍，一边将装面包的篮子提了一个过来，放到芮明面前。厨房女仆连忙伸手摸了两个，一口一口地塞到嘴里，使劲咀嚼了几下，突然，芮明的眼眶流下两行泪水。
“我瞎了。”芮明一边哭，一边气鼓鼓地强调着。
艾森和奥娃停下手，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毕竟她们自己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噢，芮明……”奥娃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只好尴尬地看着芮明嚼着面包哭泣。
芮明好不容易吞下了面包。
“都是你们的错。如果不是跟着你们……”芮明终于恢复了精神，抬手将脸上的泪痕擦了擦，“艾森！过来帮我换衣服。我们马上会有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艾森依言走了过来，帮芮明脱下湿衣服，挑选合适的新女仆装，给她换上。在这过程中，芮明默默地抓着艾森的手臂，指甲深深地陷进女盗贼的肉里。
艾森决定暂时容忍这个明显的敌意行为。她替芮明换好衣服，连忙穿上自己的那件——这个箱子里的女仆装的长度正好跟自己原来那件尺寸相似，裙摆高过膝盖，不由让人怀疑是不是为野外探险专门准备的。
“你真的不觉得这很可疑吗？”芮明冷冷的声音在艾森耳边回荡。
艾森停下手，看着芮明。这个瞎眼的女孩脸上露出狡猾又残忍的表情。
“哪里可疑？”
“一个哥布林的仓库，为什么会堆满人类的必需品？面包？威士忌？由死物组装的机器需要这些吗？”
艾森摇摇头。“我不知道。”
“一个哥布林自己的装备库，居然装满了厄舍宅的女仆裙。你想让我相信这群魔物都是变态异装癖吗？”
“不，我没有想让你相信这些。”艾森柔声说道。这时候最好还是先顺着芮明的脾气。她想。
“哈。”龙女仆无拘无束的扯淡话声从两人背后传来，“这的确很奇怪。”
芮明没好气地回答。
“你又知道什么？我还以为你是个榆木脑袋，根本不去想这里面有什么陷阱呢。”
奥娃打了个哈哈：“我确实没想过陷阱什么的。不过，说不定哥布林是打算穿上女仆装，混入厄舍宅呢。”
芮明哭笑不得。
“你是说，宅子里混进一个脸色发绿，目光发红的怪物女仆，而我们居然没一个人认出来这是头哥布林，还以为它是一个俊俏的曼切斯特女孩子？”
“说不定会呢。”奥娃说。
“绝对不会！唯一混进来的只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贼。”芮明厉声叫道，一连串的质疑从她嘴里翻了出来。
“我们刚好来到这里，需要换衣服，马上就有一个体贴的服装店藏在这里，还堆满了吃的喝的、打架用的、照明用的……”
芮明顿了顿，脸上又露出深恶痛绝的神情。艾森嘀咕着，小心地挪开脚步，以免又被芮明的怒火抓到手臂。
“而这一切都是托了一个满口谎言的陌生男人的福。所以我说，为什么这个人，在怪物遍地的甬道里活了整整两个月还毫发无伤？既然有金属史莱姆堵住洞口，过去两个月里他是怎么进到这个下方甬道来的？他是怎么知道这条暗河的存在，甚至熟悉它的流向，还知道这里有个储藏库的？他真当这里是无人之境吗？”
奥娃站了起来。艾森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了不常见的坚毅表情。
“芮明，不需要怀疑伊诺克师傅。他能干出什么奇事来，我都不会惊奇。但是，更重要的一点是——芮明，我希望你，不要首先怀疑我们中的每一个人。”
“凭什么？！”芮明叫道，“但这件事情实在太奇怪了。我还是要说，如果不是伊诺克有半神一样的隐身才能，那真相只有一个——他是潜伏在这里的，和怪物们互相商量好了——”
奥娃的腮帮子又鼓了起来。艾森担心她会不会跟普通母龙一样喷出火来……
但奥娃喷出来的依然是这么一句话：
“嗷，芮明，那我就告诉你，伊诺克老师真的有半神的才能……”
“不，你错了，奥娃。”
一个深沉的声音从女孩们身后传来。艾森吓了一跳，连忙挥起长剑，拦在芮明身前。
伊诺克已经爬了上来。他穿着一件明显短过头的女仆裙——幸好大腿上仍然套着那件防水的猎装长裤，才没让粗重的腿毛暴露出来。
“我、我、我的确与魔物们有过协议……”
伊诺克垂下头，打量着自己系在围裙腰间的一把希腊式短剑。他的眼睛里散发着奇怪的光芒。
“我等了两个月，才等到了你们。”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