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一支箭落在艾森面前不到两步的地方。更多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幸亏伊诺克及时从死亡诅咒中缓过劲来，使劲拖着奥娃和芮明，带领众人躲到储藏室下方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下。
“武器……”伊诺克满头大汗，喃喃自语。几乎所有的武器都藏在储藏室里，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而在这阵箭雨中，根本不能再爬上储藏室的石壁去取刀剑——那简直是去送死。
克诺亨抱着头，躲在艾森的身后。被第一箭射断的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被他用一簇落到附近的长箭头替换了。在保护自己的这一方面，白骨科学家看来有着过人的天赋。
伊诺克气喘吁吁，芮明昏迷不醒，艾森全身无力。克诺亨毫无用处。奥娃哼哼了一声，从刚才的痛苦中恢复了过来。
“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她疑惑地抬头观望四周，又看了看脚下。
凸出的岩石挡住了前方的箭矢，但也同时断送了勇者团的后路——岩石后面就是结实的洞壁，落脚的地面一半都泡在了暗河里。已经无路可躲了，在奥娃的脚下，地下溪流潺潺而过，浸透了她的家用小皮鞋，然后突然消失在洞壁的下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吸收了。
艾森习惯于黑暗的双眼追踪着水流的方向。并没有用，河流到此为止，已经变成浅浅的小溪，只够勉强覆盖脚面，显然不可能潜到下方去另寻出路。奥娃显然没有浪费时间思考逃跑的问题，她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前方。
哥布林的战歌随着箭雨飘扬了过来，间或伴随着桨手划船的低吼号子。有人在黑暗中点起了火。
胡佛的小船在前领头，吃水相当深，看来食人魔的重量果真不轻——更何况船上并不只有胡佛一人，还有另一头似曾相识的食人魔，端着弓弩蹲坐在一侧。
“杜姆海特。”艾森低声叫道。
“你认识？”奥娃应声回答，“不管那是谁，总之，他们也到此为止了。”
仿佛回应奥娃的判断，食人魔小船嘎吱一声，搁浅了。胡佛举起猎刀，将这把宽刃武器当作旗帜，向着奥娃挥舞着。
“我们的离别还真是短暂，奥娃小姐。”食人魔的脸部奇怪地扭曲着，这是一个典型的怪物式微笑。“巨怪，下船，步行。”
“知道，首领。”杜姆海特嗡嗡地低吼着，举起强弩，站直了身子，一步跨到浅浅的河水里。他的腰部配着一把长剑。
艾森吞了吞口水，如果没弄错的话，勇者团这边只有伊诺克的一把长剑和奥娃的圣剑可以用来抵挡食人魔。真希望芮明的左轮枪没有打光子弹。
其他的哥布林小船停在了后面，点着火把的领航员站在第二只船上。更远的地道里黑黢黢的，没法判断来敌的数量，但可以肯定，即使这些乱七八糟的战船都卡在一起，没法动弹，哥布林依然控制着局面——从刚才的攻击可以判断，弓弩的射程完全够用。
两头食人魔逼近了队伍。伊诺克挺身而出，长剑指向胡佛的咽喉。胡佛举起双手，呵呵一笑。
“伊诺克，老朋友，你这样可不太对。我们的协议是怎么说来着？”
“我的律师没有看过协议，应当作废了。”伊诺克回答，“你不是懂法律吗？赶快把我脖子上的虫子弄掉，让我们回地面上去，我们两清了。”
“法律？”胡佛耸耸肩，“我懂，我懂，我甚至可以兼任你的律师，顺便说下，我们的协议不适用于‘巨怪’的法律。他宁可见血。”
“你们躲在这个傻乎乎的地道里，想干什么？”奥娃接过了话头，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作为圣剑的撬棍大模大样地架在肩上。
“我们讨论物权，小姐，我把这里当作亲爱的家。”胡佛优雅地微微躬身，“而你们呢，一路击杀我养的宠物，杀害我的仆人，惊扰我的休憩。在下觉得这是严重的物权侵害事件。”
“强词夺理，这里属于厄舍宅的范围，物权当然归宅子的主人所有。你们绑架了主人，入侵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是这个家庭的女仆，也是物主的一员。“奥娃叫道，”现在，把史密森先生和古拉先生、还有李斯特太太放了，我就不追究其他的了。”
胡佛嗤笑了一声。
“不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我们头上。我已经相当克制了，在这个地道里忙活了好几个月，只为了找到丢失的那个船舱——呃，大概还有就是偶尔到地面上找舱门钥匙而已。我可没有功夫养着那几个纨绔子弟，也没心思把他们捉来玩。”
“你把他们杀害了？！”奥娃厉声叫道，圣剑从肩上滑落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胡扯。亲爱的小姐，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履行验证手续的口令，这跟你有关。我甚至容忍了你无视最后通牒的拖延——还有一天零两个小时，一天零两个小时啊，奥娃小姐。”
食人魔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这也意味着他笑得更开心：
“到那时候，才是我们大开杀戒的时候。史密森先生？李斯特太太？让他们留在大宅子里发抖吧，食人魔才不会在意这些跑来跑去的老耗子——杀了他们只会得到一堆啃不干净的老骨头，我才不干这种傻事呢。”
旁边的杜姆海特满意地哼了一声，盯上了躲在艾森身后那具骨头。
克诺亨缩得更厉害了：“艾森，告诉我，好让我安心——食人魔不啃骨头吧？”
“不，他们啃。”艾森不动声色地威胁道，“如果你不好好抵抗的话，我保证他们会把所有的骨头都咬得碎碎的，吸里面的血髓。”
“吓！”克诺亨一下子蹲到了地面上。
“首领！战！”杜姆海特突然怒吼了起来。
胡佛摇摇头。“不，巨怪。克制到最后一秒。”
他缓缓垂下猎刀，漫不经心地玩弄着，狡猾的眼角瞥着奥娃的动作。
“那么，天赐良机，我在这里再问一句：你是否同意将龙蛋的所有权转让给我们——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点头，一句确认的口令，就能换回五条性命。”
“让你的建议去见鬼吧！”奥娃愤怒了起来，“我跟你们最狠的一个打到最后！”她使劲挥动起撬棍，呼呼风生。
但动作破绽太大了。艾森心想，刚才的诅咒削弱了每一个人——除了克诺亨，在这时候战斗的话……
“奥娃，我说，为什么不暂时停下商量一下条件呢？如果在一个干透、明亮的地方，我们可以考虑下更好的条件，来出让——”艾森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行！”奥娃一口回绝。每当到了这个时候，这头“龙”都显得格外顽固。“龙蛋是我的父母留下的东西。一对一打赢我，等我没办法了，再跟我谈条件！”
她摇摇头，生气地补充道：“就算是那时候，我也不会同意任何狗屁交换条件！”
胡佛耸耸肩：“那就是打咯？”他转向艾森，露齿一笑：
“不好意思，这边的小姑娘。我不是说你想得不对，但是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太天真。出条件的是我，但那是在你们地盘上的条件，在我的地盘上，我完全可以不提条件。无论如何，巨怪，把他们打到站不起来。让有用的人留着，没用的扔回他们的垃圾堆吧。”
杜姆海特发出了食人魔的战吼，他扔下手里的弓弩。
奥娃一个转身，手里的圣剑劈向杜姆海特。胡佛挥动着猎刀，截住了从侧面扑过来的伊诺克。
“老朋友，”食人魔咧嘴微笑，“你完全没有胜算。”
“我赢过你。”伊诺克冷静地回答，旋即回剑砍向食人魔持刀的右手。胡佛挑刀防御，两人的兵刃搅在一起。
“老朋友，”胡佛说道，“没人否认这点。但你不能总赢，尤其是这种情况下。”
突然，两人同时快速地晃动了两下，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胡佛的刀铛地一声被击落在地。而伊诺克摇晃着身体，几乎没法站稳。
“情报虫——”他气喘吁吁地叫道，捂着脖子。淡绿色的汁液从脖子的位置流了下来。胡佛举起左手，手指上沾染着同样的汁液。
“只需挑破一点点，让那只虫子以为自己受到攻击，它自然会对付你。虽然武艺不如你，瞒天过海的手段我还是能做到的，”食人魔淡淡地说道，“毒素发作很快，但致命发生得很慢。你慢慢体会吧，老朋友。”
伊诺克喘着粗气，转着圈子，企图稳住身体——没有用，地底的圣骑士终于颓然倒地。
完蛋了。艾森心想，她一把推开克诺亨，拾起芮明的左轮枪，指向胡佛：
“住手！快给我住手！”
食人魔转过身体，黄澄澄的眼睛迎上了女盗贼的视线。
“勇气可嘉，小妞。”他说道，“扔下这个没子弹的摆设，投降吧。今天是我祖母结婚六百周年的日子，我可以不杀人。”
艾森咽下紧张的口水，忍不住往奥娃那边瞅了一眼，心里不由一惊。
杜姆海特已经中剑倒下了。盛怒之下的奥娃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刺出了一记重剑，但随后整个人如同伊诺克一样转起圈子来。
“噢，不要这样。”艾森低声叫道。
奥娃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手上的撬棍。
“为什么？你居然……”粪坑的女仆奥娃对着撬棍嘶声吼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
哐当一声，勇者奥娃跟着杜姆海特倒下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圣剑。
“……我被雷打了。”她叹息一样吐出了最后一个单词，再也没法动弹了。
艾森连忙转过脸，眼前是一副青面獠牙。食人魔胡佛已经来到了面前，他狞笑着，随随便便地伸出手，拿走了左轮枪：
“我早就知道，她手里拿的那玩意有点不对劲。但不管怎样，是我赢了。”
“是的，我投降！”艾森叫道，自暴自弃地后退一步，举起双手。
“我也投降，我也投降！”身后的骨架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但胡佛的脸色沉了下来。
“不，废物没有投降的必要。你从一开始就是个战利品。”他说道，“来人，把这两个女仆和那具骨头扔到一艘船里去，让他们滚。”
“谢天谢地，愿上帝保佑好心的您！”克诺亨叫道。
但食人魔并没有放过克诺亨，他伸出手，从骨架的肩膀上一把揪下了克诺亨的颅骨，科学家的哀嚎声一下子就断了
“我只要这个。”
一群哥布林从后面跑了过来，扛起瘫倒的奥娃和伊诺克。另外的哥布林则粗鲁地拖着艾森的胳膊，抱起依然昏迷不醒的芮明，把她们赶到一艘哥布林小船上。有人把克诺亨的残骸也扔了上来，接着小船被狠狠地踢了一脚，顺着另一条河道流走了。
艾森捂着脸，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放走了。她使劲搂着芮明，眼看着这艘小船被一股湍急的激流带走，眼看着黑暗中突然有一扇洞壁被打开，小船顺着水流飞一样汇进了一条更大的河流。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关闭的巨响。艾森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突然展开的夏夜的星空抓住了她的心。
“天哪，天哪，得救了。”艾森喃喃自语，心里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愧疚，没能救出同伴——这应该不是完全的得救，而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吧。
地面的河流平缓地流动着，一个急拐弯后，眼前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色，高大的山崖横贯在眼前。哥布林小船顺着惯性撞到了河岸，搁浅了。
艾森吐出一口积压已久的苦水。“这是哪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苦涩地回荡在空旷的河谷里。
“采石岸。”芮明回答，“我的老家。”
艾森连忙回过头，吃惊地看着苏醒的芮明。
芮明诡异地微笑着，她环顾四周，侧着耳朵听着动静。
“我认得这里风的声音，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但是，为什么天还是那么黑？”
艾森颤抖着伸过手去，一把抱住了芮明。
“不管怎样，我们脱险了，芮明。”她喃喃自语，在芮明耳边说道，好像这样就能安慰她，掩饰自己一败涂地的现实。
但不会永远失败。艾森心想，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盗贼的心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她突然不那么想回去复命了。
救出她。艾森心想，我要救出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