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胡佛苦笑起来。“这是一只年轻的女仆，上个礼拜才出生，是个活力没地方发泄的女孩子，动得太厉害，所以脑子发育有点问题。好了，奥娃小姐，我们来看重点。”
重点躺在一张蛛丝织成的吊床上，眼白翻出，口吐白沫，看上去状态非常糟糕。奥娃连忙扑了上去，摇晃着伊诺克的肩膀。
“喂！喂！伊诺克老师！”
伊诺克艰难地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奥娃——别担心……”
奥娃气得浑身发抖，她把伊诺克的左手握在手心里，感觉到那只手一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显然伊诺克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魔物，把伊诺克老师变成这样子！我要把你们全部杀光！”
角落里更多的嘀咕声传了出来。胡佛拍了拍手，洞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奥娃小姐，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这只是康复阶段的一个必经过程。毕竟用蜘蛛毒素来克制情报虫的毒素，这种疗法的副作用非常大，不过——应该说非常侥幸，伊诺克的身体里有为数不少的魔尘……”
奥娃打断了胡佛的辩解。
“闭嘴！我要将他带走，你们谁有意见？”
胡佛皱起眉头。“带走？不，我们当然有意见。别的不说，在治疗进行到一半就抽身走人，这是延误良机的愚蠢行为，万一落下半身不遂的病根，到时候别来责怪我们。”
勇者女仆感到手心里伊诺克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不甘心地瞪了胡佛一眼，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伊诺克嘴边。
“相信他……”伊诺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这里……能够相信的……胡佛……必须完全相信他……”
奥娃心里大叫着“为什么啊”，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伊诺克露出一丝微笑，侧过脑袋，昏睡了过去。
胡佛冷眼看着这一切。等到奥娃放下伊诺克的手，一脸严肃地拄着圣剑站直身子，食人魔领袖才慢吞吞地嘀咕起来：
“奥娃小姐，看来你一点也不信任我。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误会。实际上，也许你不了解。在我们这只地底行动部队内部，我并不是唯一的首领——但是，只有我一人，坚持人类是可以对话以及互利的。”
顿了一顿，食人魔继续缓慢、犹豫地说了下去，似乎在吐露着什么重大的秘密。
“不仅如此，我们两人对行动的首要目标，意见并不一致。你是不了解我们的实力，如果按照另一个首领的思路行事的话，厄舍的毁灭只是早晚的事。不过——我和食人魔们坚持，在得到龙蛋开启权限的前提下，不容许伤害厄舍宅里的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奥娃冷笑了一声。
“你要我相信你——一个魔物的说辞吗？”
“为什么不？”胡佛眉毛一挑，竟然做出了对于食人魔实为艰难的高傲表情，“听着，昨天晚上的袭击是被另外的首领挑起的，而我最终阻止了右眼格杀的命令。否则你以为那些弱得不像样子的纺织厂工人和仆人们会活到天亮吗？我争取到了缓刑的机会，只有一天，只有一天啊，奥娃。”
奥娃也皱起了眉头。这个食人魔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仔细回想起来，确实胡佛放过了好几个全歼勇者团的机会——圣剑这时候还能握在自己手上，这就是其中一个证据。
“没有人喜欢战争。”胡佛优雅地摘下自己的单片眼镜，小心翼翼地用手擦了擦，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我也不例外，而且我相信魔王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只希望你能从理性的角度出发，和我们达成协议。龙蛋的权限，你的许可。只要你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就撤出厄舍的地下城，回天空的魔王城去。”
奥娃悄悄地挪动着脚步，离开了伊诺克的病床。这样真要打斗起来，就不至于一下子误伤到病榻上的病剑客。
“为什么？我也只要你的简单一句话：为什么要得到龙蛋？你们想用它做什么？”
胡佛的手突然握紧了，那张优雅又凶残的丑脸上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
“非要说的话，龙蛋是一种武器。”胡佛急忙补充道：“但不是针对人类的武器，我以我祖母的牙口做保证——对食人魔来说，没有比这更坦诚的誓言了。更多的幕后我不能让你知道，也请原谅。”
奥娃摇摇头，露出坚毅的表情。
“从头到尾告诉我。否则，别想——”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啸刺穿了地下洞穴凝滞的空气。这是一种吸血蝙蝠的急剧吐气声，不知道为什么，奥娃能够听得懂这种次声波。
“情形有变？”奥娃喃喃自语，“异变警戒？”
胡佛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奥娃。“你能听懂？那真是意外的惊喜——不，也可能是惊吓。不过，失陪了，小姐。”
食人魔挥动起胳膊，向看不见的黑暗深处发号施令：
“截住她。限制她的行动。暂时不要伤害她。”
“哈！你的诚意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奥娃叫道，她抽出圣剑。
胡佛已经消失在甬道深处。无数的红色小眼睛逼了过来，还伴随着数不清的细声细气的嘀咕：
“食物，看住食物。”
“不要伤她。不要伤她。”
“用丝捆起来。用丝捆起来。”
“咔咔吱吱，咔咔吱吱。”
奥娃无法判断黑暗中有多少只蜘蛛女仆，她举起圣剑使劲一挥，逼退了第一波冲过来的蜘蛛。
扑哧、扑哧、扑哧。
吐丝器收缩又膨胀的声音频繁地响起。奥娃凭着天生出色的反射神经躲过一轮蛛丝的喷射，但她马上发现，要躲过下一轮几乎是不可能的——地面上积累了一层黏稠的蛛网，勇者女仆的光脚只要踩在上面就会陷进去。
这些蛛丝和蜘蛛赫丝塔喷射的那种截然不同。不是发白发亮的寻常蛛丝，而是又大又薄的巨型蛛网，上面覆盖了一层黑色粘稠的液体。这些液体就像黑色的海绵一样，将洞穴里仅存的一点光线都吞噬殆尽。
看不见了，奥娃镇定地聆听着黑暗中的动静。这样下去被捉住只是时间问题了。但是冷静，一定有办法的。上帝总会在最不可能获救的时候出现……
但周围只有蜘蛛们低沉又沙哑，有如魔咒一样的呢喃声：
“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食物。”
“食物小姐。”
“食物女仆。”
“食物。”
“但不能吃。”
“但还是食物。”
“让人羡慕的汁液。”
“有劲的肌肉。”
“嚼头。”
“闭嘴！”奥娃叫道，圣剑变形成瑞士大戟，向着黑魆魆的洞穴深处一阵乱刺。但什么也没有刺着。
蜘蛛们沉默地、沉默地在黑暗里等待着，等待奥娃自己陷入蛛网中间。奥娃叹了口气，她往后退了一步，只听见黑暗中传来沙沙沙的轻响，地上的蛛网有如活物一样填补了奥娃刚才退让的地盘。
奥娃的背脊触到了洞壁。又被捉住了，这感觉糟透了。她心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这些坏蛋，明明单打独斗谁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就是这么一群狡猾又狠毒的怪物将自己逼进了死角。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失败。从昨天晚上开始，一连串的失败接踵而来：厄舍宅被攻破、主人失踪、同伴被捕、老师受伤……
奥娃闭上了眼睛。难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最厉害的勇者吗？
至少反击一次，至少要让你们知道，勇者从来不会自怨自艾……也许吧。奥娃握紧圣剑，打算向着“食物食物”的呢喃声最密集的地方跳过去。
但就在这时，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奥娃头上响了起来，在“食物、食物”的叫嚣声中显得尤为突兀。
“是人类。人类小姐，和我一起发疯吧！”
奥娃吃惊地抬起头来，上方的空气有些震动——奥娃所处的角落上方居然是一个垂直天井。
黑影从天而降，张开它的八条臂膀。奥娃的女仆围裙被一只螯牙小心地叼了起来，她的脚尖顿时离开了地面，整个人随着垂下来的蛛丝一起打起转来。
下方有蜘蛛跳跃的声音传来，但它们全都撞在井壁上了。圣剑的利刃划过井壁，大戟太长，奥娃一时转不过来。叼着自己的那个怪物从腹部发出一阵阵咕噜噜的笑声：
“发疯吧，发疯吧。我们是喜欢打架的同类，对不对？疯狂的勇者小姐？”
蜘蛛女仆疯维娜根本不等奥娃回答，它用四只前肢飞速地卷起蛛丝，专注地往天井上方爬去。剩下的节肢则紧紧地抱住奥娃，生怕她掉下去。
奥娃咬着牙不说话。疯维娜身上毛茸茸的，有一点让人难受；蛛丝的气味也很浓，但说真的，自己竟然并不是很讨厌这种气味，甚至还有几分怀念。
勇者被这个想法惊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