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下人粗鲁的高声呼喝像磨坏了的坐垫一样让艾森坐立不安。她已经连续打了十多个哈欠，不得不死命揉着眼睛——这并没有用，艾森的魔眼永远不知道疲倦，也不懂该在适当的时候替主人制造亟需睡眠的印象。
偏偏艾森还真的没法睡着。她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坐在高高的干草垛上，不断有陌生的乡下人扛着草叉、连枷或者大木棒之类的东西聚集到草垛下方，一边凝望着女仆摇来晃去的脚尖，一边大声说着莫名其妙、却又慷慨激昂的话。反正艾森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傻笑着露出一副“是啊是啊”的表情。
丽美·罗塞拉·福尔摩斯与一脸疲态的艾森·盗贼几乎是截然不同的典范。芮明用一条黛色的纱巾扎住了双眼，头发扎成一条红色的马尾，仿佛是某个已经立志不再注视这个世间的希腊哲人。
她穿着皱巴巴的女仆围裙，耳听八方，拘谨地站在村落里的制高点——奥娃和伊诺克住着的老房子的尖顶上，两名治安官指派的青年壮汉半蹲着护在厨房女仆的两侧，以防这个失明的灵异侦探踏空掉下去。
两人互相搀扶着来到采石岸之后，芮明轻易地让老乡绅和治安官意识到了事态的危急性——这部分是因为纺织厂因为史密森失踪而停工，已经引发了村落的议论；加上前一天夜里厄舍宅发生激斗之后，被遣散的仆人和工人回到村子里，也事先把厄舍宅出现魔物的消息带了过来。
两位乡下的大人物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治安官牵来自己的马，先到邮局给曼切斯特和伦敦都拍了封电报，他还打算亲自要到曼切斯特去请求支援。
而乡绅则宣布立即组成远征队，前往厄舍之待命，最好能伺机救出落难的两位绅士，因为自己要全力提供后勤支援，所以干脆委派芮明作为这支远征队的首领。
艾森觉得，这简直是典型的贪生怕死表现。她昂起头，迎着阳光眯起眼睛，打量着芮明。
现在芮明只是专注地侧耳倾听——也许这个动作也同时意味着她在进行复杂的思考。对于那些粗鲁的乡下呼喝声，芮明只是用不断的点头和摇头来回应。有时，她也发布简短的指示，让那些如同蚂蚁一样瞎忙的农民们恍然大悟，纷纷点头——或者拔腿就跑，叫来更多的、更适合参与攻城战的年轻劳力。
艾森好奇地观察着芮明。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清楚这个人。在夜里的一小段冒险历程中，芮明确实是个不错的指挥官，同时也是艾森盗窃行为的主要控诉人和徇私舞弊的法官同谋，甚至可能是某种犯罪图谋的暗中实施者。这些截然不同的特性结合在同一个女仆的身上，艾森觉得简直有点太多了，都开始让芮明变得模模糊糊起来，也许下一秒钟，她就会变成一团雾消失掉。
女飞贼连连摇头，将睡意暂时从脑袋里甩出去。芮明依然挺直身体站立在高高的屋顶上，身形坚硬得如同核桃。
“喂！我说芮明……”艾森发现自己也不得不抬头仰视芮明，于是不甘心地挺直腰，带着一屁股干草渣子，在草垛上站直了。
“等一下！”芮明不耐烦地截断艾森的话头。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对着下面的蚂蚁乡巴佬们叫道：
“你们准备好了吗？！重复一遍，我们的时间只有不到八个小时！到下午8点天就会全黑了，那时候怪物的优势比我们要大得多，所以，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在一个小时之内准备好一切吗？！”
下面扬起一片沸沸扬扬的抱怨声。
“小姐呐，一个小时还不够我吃个面包呢！”
“武器哪有那么容易准备，我们只有干草叉和湿抹布。”
芮明生气地跺着脚，艾森觉得她都要将奥娃可怜的老房子都跺到地底下去了。盗贼女仆连忙从草垛上跳了下来。
“芮明！我来帮你。”她叫道。
“我没什么需要帮的！”芮明同样以大喊大叫回应道，“要帮的是这群笨蛋，他们连最基本的办事效率都没有！”
“噢，芮明，如果他们有这种效率，早就被招进史密森的纺织厂了。”艾森说道，“话说回来，其实也不差，我们已经召集到那么多人了。“
“还不够！就算把全镇子的人投进去都不够。”芮明低声说道。她示意身边的两个护卫将自己从屋顶上弄下去。
艾森睁大眼睛，眼看着芮明不体面地被两名大汉提着胳膊从屋顶上架下来，不由歪了歪头，抓了抓脑袋。
“为什么？”艾森试探着露出商业性微笑。
“你傻啊。我们当然不能把这些杂牌军赶去送死，你这笨贼。”芮明摆脱了两名护卫，打发他们去取乡绅老婆煎好的土豆和鸡蛋，这才摸索着走到艾森这边来，偷偷摸摸地冲着她耳朵里嘀咕。
“咦，不能吗？”艾森惊讶地问道。
“当然不能！你以为我们跟魔物一样，不管人的生死吗？！只是让他们镇个场子，牵住魔物的主力，好让真正办事的人去干活。采石岸没有武器，没有专门训练过的战士，只有一堆咋咋唬唬的农民和一个排不上用场的治安官，但我们要等到郡里的警察和宪兵带着枪过来，那奥娃和伊诺克说不定已经只剩下骨头了。”
说到骨头，艾森连忙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无头的克诺亨踪影。这个胆小的科学家一定找到安全的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了。艾森默默地想着，把克诺亨的名字从脑子里的远征军名单上涂掉。
说起来，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克诺亨或者伊诺克的生死。艾森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铁石心肠依然如故。
好嘛，我还以为从甬道里逃生的时候，那副铁石心肠已经被掏出来扔掉了呢。她心想，那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做——竟然胆敢违背杰克·里普尔的指令，擅自跟随芮明来到采石岸招募大军。艾森觉得自己脑袋一定坏掉了。
也许那是因为奥娃，就像当时突然脑子发热钻进厄舍宅地道时是为了芮明一样。严格说来，是为了芮明引发的那种负罪感，而对奥娃——
艾森心头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
是不想失去那种暖暖的感觉，那种毫无差别、毫无原则、毫无作假地对某人推心置腹的友情。就为了这个而让自己越陷越深？这简直就是疯了。
女盗贼叹了口气，四周张望。不如就趁着这个忙乱的机会一逃了事。艾森用眼角瞥了芮明一眼，发现她正摸着老房子的墙，鼻孔翕张，正顺着某种味道摸去。
“停下来！那个谁，是谁让你点燃这种香料的？！”芮明叫道。
艾森已经准备开溜的脚步停了下来。她也闻到了那股奇怪的香味，不由得浑身颤抖。天哪！
那是盗贼集团的信香——这意味着杰克·里普尔已经派出人来直接与自己接头了。
艾森心里敲着小鼓。虽然自己确信并没有违反帮里的教条，也没有辱没盗贼学者的名声，但不知为何，总有点大事不妙的小念头在脑海里窜来窜去。
她闪了一步，避开芮明和人群，绕到房子的阴影里，从这里转过去的话，应该能比芮明早一步会见到燃香的人。
艾森不由得探手到围裙的暗兜里，捏住好不容易取得的战利品——圣剑剑柄。
有什么东西扎了她一下。艾森“吱”地叫出声来，连忙咬住嘴唇，迅速把剑柄掏出来。
剑柄发生了变化，在阳光下变得金澄澄的。刚才扎了自己一下的那玩意缩回剑柄表面，在上面游走着，组成奇怪的图案。艾森记得伊诺克说过，这是藏在剑柄里的魔尘。
魔尘停了下来。艾森吃惊地发现它在剑柄上组成这么一行小字：
“别把我交出去。”
“为什么不？”艾森压低嗓音，仿佛与这文字对话是天地初开以来最自然的事。
“因为，把我交出去，你会死。”文字说。
“骗人！”
“检查你的内心，你知道我是对的。”文字如同某个小说里的神奇导师一样遣词造句，“他们知道，前一任主人不死，圣剑不会忠诚于新的主人。”
“圣剑？那么说，杰克是要对付奥娃？”艾森反问道，顺便在心底里腹诽了一声：既然如此，和我有啥关系？
文字不好意思地变得更小了。
“奥娃是剑身的主人，作为剑柄，我们选择了你做主人。你别着急，这已经输进程序了。我们一点也不后悔。”
艾森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混蛋，我可是会后悔得不行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谁会喜欢认一些又冷又糙的臭男人做主人？听可爱的小姐命令，可比听骗子小偷杀人犯的命令有意思多了。”
“但是……你们不知道我也是骗子小偷杀人犯的一员吗？”艾森恨恨地低声叫道。
“没差啦。只要是可爱的小姐，那有什么关系。”魔尘文字恬不知耻地强调。
艾森脑子里轰地一响。以自己对杰克·里普尔的了解，既然他对圣剑志在必得——剑柄说的话确实没错，现在自己确实会有生命危险。
盗贼女仆激灵一下，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信香所在。眼前是一个懒洋洋的畜栏，里面只有一头一脸迷糊的畜生。那头小牛嘴角蠕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信香固定在畜栏的一根柱子上，已经快要燃尽。一个小男孩从柱子下方跳了起来。是个生面孔。
“厄舍的女仆吗？”男孩问道。
艾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心烦意乱地胡乱做了个手势，趁机把剑柄藏回暗兜里。
男孩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好让自己的脸保持在阴影里。几乎在同一时刻，艾森做了类似的动作，她弯腰侧身，假装对小牛产生了兴趣，不让男孩看清自己的脸。
“有人说，你有一些东西要交给我？”男孩沉默了一下，用刻板的声音说道。
“认错人了吧？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艾森终于鼓起了勇气。是的，一旦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艾森从来不缺乏决断的勇气，就像当年毅然离开孤儿院投身黑帮一样。
男孩似乎没有料到艾森会如此回答。艾森听见他猛然吞了口口水。
“可是……”
他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意见了。几乎在同一时间，芮明骂骂咧咧的声音打断了黑帮的会面仪式。
“这天杀的牛粪！”
厨房女仆扶着畜栏的墙，借力跳出刚才深陷其中的粪堆。她脸上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立即脱下两只皮鞋，顺着那男孩的声音来处扔去。
“啪！”
艾森完全没有想到，牛粪居然在紧要关头帮了自己的大忙。杰克的男孩脸上挨了又重又臭的一下，连忙撒开双腿，麻利地越过畜栏。他跑得飞快，艾森刚来得及眨一下眼睛，那人就消失在河岸边蜿蜒的乱石堆里了。
“住手，是我，艾森！”厄舍宅的餐厅女仆叫道。
“我知道是你。但刚才那奇怪的香气是怎么回事？”芮明大声叫道，“那味道，在你来到厄舍宅之前我就闻到过好几回——还跟李斯特太太报告的闹鬼事件碰到一起。是你点的香吗？”
“不是！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香已经燃了一段时间了。后来那个男孩也过来了，我们俩都不知道这香是谁点的。”艾森连忙辩解。
“不知道？”芮明的表情显示，她并不相信艾森的说辞。
艾森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来引开话题。有人远远地接过了腔：
“在伦敦的煤烟味里，这种香的作用更明显。我相信它是某个伦敦人制作的。”
艾森和芮明同时转过头，面向那个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谁？”艾森叫道。
“是你！”芮明的声音里却带着奇怪的感觉，听上去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突然间徒生烦恼。
艾森站直身子。一个年轻男人走到了畜栏外围，远远地站定了，脸上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他右手高高举起，拿着一支乡绅手杖。手杖的顶端挑着芮明刚才扔出去的另外一只臭鞋子。
“好险。从两年前开始，你就总是想用类似的道具来袭击我，我不得不有所防备，福尔摩斯小姐。”
那人说道。
他的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宽阔，看上去显得笨重而不灵活。脸部宽大，脸皮白嫩，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艾森注意到他有一双水灵灵的灰色双眸，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在凝神深思。
“福尔摩斯小姐？”艾森不由得反问道，眼角瞥向芮明。
那人温和地一笑，手杖微微往前一倾，有意无意地指向前方。
“对不起，还没请教这位小姐芳名。我和那位福尔摩斯小姐，算是有点关系。我也姓福尔摩斯。”
艾森哦了一声，继续打量着来人。从他的装束来看，应该是刚上大学的学生，年龄与芮明相差不大。
芮明一时说不出话来，干脆扭过头去，刻意不把脸朝向福尔摩斯先生的方向。
“艾森。叫我艾森就可以了，我是福尔摩斯小姐的朋友。”盗贼女仆说道，“福尔摩斯先生。”
那人笑了起来。在艾森看来，这个笑容虽然朴实，骨子里却露出一股机灵的傲慢。
“艾森小姐，我的名字是迈克罗夫特。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Mycroft Holmes），福尔摩斯兄弟中稍大一点的那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