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巨龙眨巴着眼睛，不太理解眼前的事物。
首先是黑暗——几乎不存在黑暗，位于幽暗地界的东西被精确地计算并重现，在奥娃眼中呈现出一派怪异的景象。
其次是自己——好几个。巨龙摇摆着硕大的脑壳，意识到自己同时躺在一个狭小地洞里。她试着举起手臂，地洞里的那个小小自己一动也不动。但眼前一只粗粝肿大的丑陋爪子扬了起来。
奥娃咧嘴微笑——如果龙这种扭曲表情也能算作微笑的话——她抬起后腿，扑棱着肩膀后的小膜翅，站直了身体。就在同一个时刻，她意识到了第三具“自己”的躯体。
圣剑并不在附近。它对环境的理解能力远称不上精确。但那股微弱的电动脉冲一如即往地顽固，敲击着奥娃的脑袋，拒绝承认主人与自己已经完全分离。
奥娃摇动着脑袋，发现了第四个自己。那是一个蛋状物体，安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水里。奥娃沉思了一番，发现逻辑无法理解这一个自己，就迅速从脑海中删除了这些信息。
第五个自己有点不安，它发出的脑部脉冲变得凌乱起来。眼球试图阻止奥娃理解其他这些自己，并引导她思考，去注意第六个自己——这是一个无比庞大，由无数个彼此毫不相似的部分组合起来的个性，由第五个自己联结，通向某个上层结构。
奥娃不知道那就是魔王城。她只是天生对复杂的东西有些过敏，就小声嘀咕着，关掉了这扇门。眼球困惑了，显然震惊于奥娃竟然拥有更高级别的权限。
“嘀嗒。”它尝试着在龙的脑袋里发出这么一个信号。
奥娃拒绝。
橘色巨龙喷着小火焰，俯下身子，查看地穴的形势。她发现了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心里不知为何有点恼怒。奥娃张开口，喷出一团烈焰，像小孩恶作剧一样，看着办公桌烧成灰烬。
眼球的信号变得忙乱起来，“滴滴”“哒哒”的指示音响个不停。奥娃生气地注视着眼前虚无一物的空气，有一些亘古以来难以消除的记忆恢复了。眼球在试图完全恢复奥娃脑中被锁定的某部分记忆，这让奥娃产生了头痛的感觉。她低下头，用硬邦邦的脑壳撞击着地面。经过伊诺克训练过的坚韧意识终于产生了效果，属于眼球的那部分意识被晃动得厉害，不得不暂时关闭通道，以避免震动损伤。
巨龙的脑海里浮现出几个人类的单词。
“……十四行诗……剑……什么鬼……主人……噼啪噼啪……伊森？”
奥娃冷静下来了，她关闭其他自己的通道，专心搜索手边能得到的记忆，把它们拼凑起来，做了一个临时的个性。
“到厄舍宅的咕咚咕咚去，疯啦风啦地找一个八条腿的小伙伴，问：记得布宜诺斯艾利斯吗？”
用浅显的话来说，奥娃的临时个性是围绕这个句子组织起来的。巨龙烦恼地审视这个句子，觉得自己的年龄一定没超过八岁。
随便啦。龙想道。
这个反馈倒是半分不假的奥娃式反应。
她回过头，在头脑里搜索“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看上去不像个英文单词的字样，发现了两个源头。其中一个埋藏在最近的记忆里，与一个“躺在棉花堆里的受伤男人”相关；另一个则根植于更远的记忆，奥娃够不着它的深度。不过这个记忆引起了眼球的震动，从眼球联结的更远地方传来一丝微弱的询问。
奥娃很烦。刚刚苏醒的这个拼凑起来的个性难得同时处理两件事情。她粗暴地切断了所有与眼球的联系，因为它的信息更难把握。巨龙专注于审查和受伤男人相关的最近记忆，脑海里浮现出一条细长的甬道和一个八条腿在半空荡来荡去的影子。
橘色巨龙拖着尾巴在地穴里迈开脚步。地穴倒是足够宽敞，但奥娃刚走几步，就感觉到了头。她低下头看了看，若有所思地看到了几根细线缠绕在自己身边。
几个圆溜溜的球状物体迎着巨龙冰冷的目光，发出嘀嘀的哀叫。
奥娃不耐烦地甩动脑袋，伸出爪子扯动细线，把它们都拖下来，顿时脑袋里啪地一声，史无前例地清醒起来。
第五个自己和第六个自己都同时消失了。这不坏，毕竟要对付四个自己就够困难的，别提六个了。
巨龙摇摆着身体，发现自己居然还穿着厄舍宅的女仆裙——超级巨大的特制款，不由犯起嘀咕来。
“这是什么？”她想了想，觉得没必要自寻烦恼，就给新生的个性定下一个规格：女仆。这个个性就变成如下的格式：
“作为女仆，到厄舍宅的咕咚咕咚去，疯啦风啦地找一个八条腿的小伙伴，问：记得布宜诺斯艾利斯吗？”
奥娃重新思忖了一番，觉得这是好的，就满意地砸吧着嘴巴，拖着笨重的尾巴上路了。那些被甩落的圆球惊慌地发出尖叫，满地打滚，试图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但女仆龙满不在乎地这里踩一脚，那里跺一下，把这些圆球全部踏成了扁扁的一团。
现在没有人能够控制这头新生的巨龙了。
奥娃终于从乱七八糟的记忆堆里找到了对眼前这个环境最匹配的记忆，她四处寻找记忆中的那个通道——通向一个受伤的男人，还有一大堆八条腿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里就有跟必须寻找的“那一个”八条腿相关的内容。
她找到了那个甬道，满意地点点头——这说明最近的记忆恢复得不错。巨龙低下头，往甬道钻去。
她的脑袋卡在甬道口，费了一些劲才挣扎出来。不行，这条通道的尺寸不适合自己。
巨龙仰起头，眯着亮黄的妖瞳。女仆勇者那种莽撞不计后果的行事风格终于找到了新的身体，迅速钻进龙的身躯里。
奥娃低吼一声，瘪起肚子，吸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口气，接着一鼓作气地全数喷了出来。
这一口烈焰全部打在地穴的穹顶上。穹顶上的石头迅速变黑变红，尽数爆裂开来，无数的碎石头从天而降，打在龙身上、水面上，打在因受到惊扰而开始抖动的龙蛋上。
奥娃注意到对穹顶的攻击并没有起效，就回过头去，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不断颤动的龙蛋。这是什么？龙想着，一边挪动着脚步走近去，把巨爪搁在蛋壳上。
就在这时，龙蛋启动了。
一阵刺耳的震荡声过后，地穴安静下来了。龙和龙蛋一起消失了。
又过了一会儿，从被碎石掩埋的甬道口中传来愤怒的击打声。一只毛茸茸的胳膊伸出来，一拳把堵着甬道口的大石头砸到旁边。
一头半裸着身体的食人魔出现在甬道口，湿漉漉的毛发软软地贴在头上、身上。他低吼着，环顾四周，脸上露出痛恨的表情。
“该死的，连好好洗个澡的工夫都不给我。悠！你在哪里？！这里出了什么事情？！”
马上，食人魔的吼叫变成了哀嚎。胡佛终于注意到了水边的异样。他蹲下身子，从乱石中间检出一块扁扁的金属片来。
“见鬼，奥娃的眼球阵亡了。奥娃！还有龙蛋！不见了！”胡佛喃喃自语，“这下好了，我们把不得了的怪物放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