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对面是什么人？”
芮明的声音在甬道里显得格外响亮，前头一溜儿撅着的屁股都紧张起来。马修回过头，连连打手势，示意瞎女仆噤声。
“该死，你看不见！”马修醒悟过来了。他把手探到背后去，摸来摸去，看上去就像在挠痒痒，但艾森明白，他是在摸自己带来的武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把斧头已经被对面的哥布林射飞了。
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
艾森叹了口气。她的右手被芮明牢牢地抓住，厨房女仆手心上渗出来的汗水已经在自己的手上泛滥成河。艾森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只能用力回握过去。没事的，我来当你的眼睛。她心里嘀咕着，油然生出一种慈母的骄傲感。
但芮明丝毫不领情。
“你们是傻瓜吗？”盲眼的侦探尖刻地指责自己带来的农民军队，“两军在黑暗里碰面——先告诉我，对面有没有灯火？”
“对面？没有，黑乎乎的，我们啥都看不见。”回答的是马修的死对头约翰。
芮明生气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拍着岩壁。
“所以说，我身边这团冒着傻乎乎热气的东西是什么？发生弓箭战的时候你们居然就这样把亮着的灯摆在我身边？是想让我变成活靶子吗？！”
治安官拍了拍脑袋，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声。“真是的，对不起，福尔摩斯小姐，我们一时没想到。马修，赶紧把这盏灯拿开，摆到约翰那里去。”
芮明用更大的声音叫了起来。“你们真的是笨蛋吗？这灯放谁身边不是个祸害？赶紧给我灭了它！”
“是，是，遵命。”
周围的微光都暗了下去。艾森环顾四周，她的魔眼看清了每一个人的表情。芮明皱着眉头，大概是在为摸不清局面而烦恼，马修小声地骂骂咧咧，撅着屁股在地上找他丢掉的斧头。一支箭贴着他的臀部飞过去，嗖地钉在岩壁上。
这下所有村民的屁股都消失了。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都改用俯趴的方式摊在地上。约翰手里拿着草叉，勉强可以算是中程武器，其他人的武器不是斧头就是短刀。只有治安官本人，颤颤巍巍地举着采石岸唯一的一把远程武器——一支用雷管击发的雅各布双筒步枪，以前是乡绅本人打猎的装备。
艾森叹了口气。这群乌合之众，简直比守在洞里的魔物们更糟糕。我们难道真的要依靠这群土包子来进攻固若金汤的魔王城吗？
往洞穴的更深处看去，有一些可疑的小亮点。艾森凝神观望，隐隐感觉到暗河的上游发生了什么事情。正面抵御村民大军的魔物们都看不清轮廓，它们只是缩在一些小小的岩洞里，将弓弩对准洞口，也不露面，看不出防守者的数量。
“哥布林守着第一道防线，后面再远点的地方应该有蝙蝠等在那里。”芮明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艾森的右耳边上。艾森吓了一跳，扭过脸去，鼻尖扫到芮明的脸上。
“哇！好痛！”
芮明摇摆了两下，艾森连忙伸出手，重新握住她汗津津的左手。
“你怎么知道？”艾森压低声音，悄悄问道。
“哥布林的咕噜声离得比较近，拍打翅膀的声音比较模糊，不过……一会儿拍打频繁，一会儿又悄然无声，说明是种飞行模式复杂的动物，不是鸟，考虑到这里是地洞，姑且认为是蝙蝠吧。”芮明捏着鼻头说道，“还有，你不觉得这里的空气有一种骚臭味吗？这应该是魔猫留下来的……”
“对不起，也可能是我，我刚才吓得尿裤子了。”趴在地上的约翰打断了芮明的推理，“对面看来不射箭了，我们可以冲进去吗？”
“啧！”芮明生气地咂巴着嘴巴，“等着，先别动！”她转过头，冲着艾森露出诡异的微笑。
“呐，艾森，你刚才用来开洞的玩意还能用吗？”
艾森一惊。“还、还可以吧……”
“那就好。嗯，让我想想，刚才那玩意发出了极大的热量——据我所知，哥布林在暗中的视力也并不算很好，这可以解释为何我们这么闹哄哄地冲进来，还没有被哥布林弓弩手全部射杀——但也不算差，基本上它们射来的箭头都钉在差不多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箭头……”
“呔！”芮明急急打断了艾森的疑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总之，我的结论是，它们有先进的侦察工具，要冲过第一关，首先要让这些弓弩手哑火。”
“话是没错，但我们也没有远程武器——”
“不需要。”芮明沉吟了一下，“我们有秘密武器。艾森，你的开洞器有用了。在这之前，用你的盗贼直觉告诉我，前面究竟有几个埋伏的弓弩手？”
艾森叹了口气。
“刚才一共射来五十七支箭，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发射。洞里没有风，根据弹道能基本断定它们的方位。此外，我一共听到二十一声响弦，其中三声比较微弱，而且发自同一个方位。所以我猜，左边和正前方埋伏的是能同时发射多发弓弩的连弩手，一共十八个，那两个方向正好也是河水汇合的地段。而右边埋伏的只是三个普通的弓弩手，那里也没有河，但大概有岩洞构成的甬道，不知道会通到哪里。”
芮明迅速接过话头：
“也就是说，可以推断出，敌人将重心放置在左和前两个方位。也就是说，实际上前面有三个可能的分甬道，敌人的主力或者说重要的机构分布在那两个方位。而右边，既然派去了守卫，说明这边也有魔物的基地或者仓库，但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治安官和马修支起半个身体，专注地听着芮明分析。艾森突然注意到了，自己和芮明正挺直了身体，毫无遮挡地站在众人前面。
呃，那为何刚才竟然没有一支箭能射到这个角落？
“……综上所述，我们应该先攻击右边的甬道，为的是让在后面被堵住的大部队跟上来，不然的话，这个狭小的地方只够我们几个转身，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治安官嘟哝了一句什么。马修和约翰却傻笑起来。
“就这么办，参谋官小姐！”
芮明满意地捏了捏鼻头，仿佛要将鼻子尖上闪亮的智慧都挤出来。她转过头去，冲着治安官的方向吩咐：
“那么，医生，记住冲进甬道之后要干什么。你有一支双筒猎枪……”
“还有上百发子弹和五十根雷管，没错。”治安官拍拍自己腰间鼓囊囊的弹药袋。
“好。总之，把守卫打倒后，就大声唱戏、叫嚷，骂娘，骂人的话越粗鄙越好。医生先生就用你的怀表算着时间，隔二十分钟往左边的甬道打上一枪，也别管打不打得着人。马修带人安置在甬道里，这样干那样干——”
芮明咬着耳朵，逐一安排后前锋部队的工作，最后才带着一脸假笑，转向艾森。
“亲爱的艾森，现在就该你的武器发挥用途了。”
艾森点点头。“没问题，你想怎么用？”
“把那玩意往远处射，但一定要射到左边或者前面的暗河里，让水蒸腾起来。”
“蒸腾？”艾森嘟囔着，“你是要制造一部蒸汽机吗？”
“没错，我的小心肝，”芮明干巴巴地附和道，“我们要让那些哥布林的屁股上烫出脓包来。现在，开始！干吧！艾森！”
她使劲捏了一把艾森的右手，却没有打算松开。
“等会！”
艾森烦恼地叫道，她放下左手拿着的包裹——里面藏着自己和芮明的武器——单手费劲地伸进围裙的暗兜里，掏出圣剑剑柄。
剑柄上闪着黑色的文字，但艾森拿定主意，不再去理会。她摸索到光束的开关，认真比着距离。
嗖地一声，三支连环弩箭掠过半空，打在自己耳边的岩壁上。哈，果然，刚才被芮明拉过来的地方是个死角。
艾森心动了一下。为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芮明突然扯着自己的手腕往前冲去，其他人也呼啦一声，发狂似地往右边冲去。
艾森手抖了一下，触动了剑柄开关。
一道强光猛然喷发出来，沿着暗河一路逆流而上，在水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蒸汽喷泉——
哥布林的弓弩乱七八糟地钉在岩壁上、落在河道里，愤怒的咕噜声变得更大更可怕起来。蒸汽挡住了哥布林的视线。从右手边传来一阵更大的呼喝声，看来人类已经占了绝对优势。在一片喧哗中，艾森听到马修高声叫道：
“我打倒了两个！”
“第三个是我的！不要给我小看草叉，怪物！”约翰的声音不甘示弱。人声鼎沸，但一会儿功夫就全部远去了。
不对！不对！不对！这情形不对！艾森心里叫道。
芮明仍然发了疯似地拉着艾森使劲往前冲去，刚才艾森放下的背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芮明手里了。艾森惊呼一声，一支弩箭堪堪从眼前掠过。芮明手一扬，沉甸甸的武器包脱手而出，落在左手边的河道里。更多的弩箭脱弦而出，射向背包落水的方向。
紧接着掉进水里的是两位厄舍女仆。艾森啊咕一声，猛喝了一口又腥又臭的河水。左手的剑柄已经完全变成一把光剑，像摩西的手杖一样将河水分成两半，冒出更大的蒸汽。
有什么东西被光剑拦腰斩断了——从形状判断大概是拦河的铁链。光束没入水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艾森感觉自己掉到了一大锅土豆汤里。
“你想把我们都煮熟吗？！快关掉，我可不喜欢变成汤煮肉块！”趁着两人第一次从水里冒出头喘气的关头，芮明大叫道。
“呜呼呼呼。”艾森刚想回答，冷不防芮明把自己又拉进水里，灌了一肚子水。艾森连忙触动按钮，关掉光束，紧紧握住剑柄。
河水又热又臭，芮明紧闭双眼，踢掉了小皮鞋，像青蛙一样逆着河流往上游去。她仍然死死拽着艾森的右手，盗贼女仆只好学着她的模样，踢掉皮鞋，在时急时缓的暗河里泅游而上。游啊，游啊，直到所有的声音都从耳边消失，直到河水再度变得冷冰冰的，又慢慢地适合身体的温度，直到新的声音从前方浮起，哗啦啦，哗啦啦，噼啪，噼啪。
“咕嘎。”
芮明的脑袋在艾森前面消失了，眼底只剩下漂浮打开的女仆围裙和珍藏在里面的灯笼裤。手上的握力丝毫未减，跟浮力一起往上猛提着自己，艾森连忙跟随着芮明，从水面上露出脑袋。
“呼嘎，哈嘎。”
眼前是一片安静的穹顶，黑压压地笼罩在前头。哗啦啦的声音更近了，艾森在水中调整了一下身姿，终于直面了迷之声源。
“磨坊！”艾森惊叫道。
“磨坊？呃，我猜这就是伊诺克说过的那个机器，水磨坊风袋。用来给整个地洞通气的。”芮明说道。她终于松开了艾森的手，甩开双臂，使劲往岸边游去。
这里的水流更为湍急，但失去了芮明的累赘，游到岸边要比刚才一路逆流而上轻松不少。不一会儿功夫，两个女仆先后踏上暗河边上的地面，趴在上面大口喘气。
艾森哇地一声，将灌进去的臭河水都吐了出来。有一会儿工夫，两人都没有说话。
“那么，这又是什么阴谋？”艾森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了，她软绵绵地站起身子，冲着芮明躺着的地面质问。
芮明依然面朝下趴在那里，不让艾森看到自己的脸。
“这不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吗？趁着村民大军吸引魔物的注意，我们两个赶紧溜进魔物的核心去——或者回到厄舍宅，像迈克罗夫特建议的那样——营救奥娃和史密森。”
艾森愣了一下。
“噢，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你看，我没想到你会真的……只有两个人……这有点……”
“为什么不？危险的事情就是让越少人去冒险才越好。”
芮明终于抬起了头，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前方。“虽然你拿着的那个奇怪武器帮了大忙——我原本没想到竟然那么容易就闯了进来。果然，我的记忆和直觉没有欺骗我，从里面漂流出去时就没有拐过几个弯，所以，一直顺着河道溯流而上，应该就能来到我们起初被捉的地方。”
艾森摊开两手。
“瞧，我还以为你在那时候一直在昏迷呢。”
“是——的！那又怎样？你觉得我是骗子吗？”
“我只是觉得，嗯，我一直信任你、担心你，现在看来，简直跟傻瓜一样。”
“闭嘴。”芮明虚弱地说道，她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艾森把剑柄藏回暗兜里，意识到芮明正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连忙跟了上来。她兜到芮明的侧面，生气地盯着厨房女仆的脸。
“停，停，我说，难道你的眼睛，也是骗——啊，对不起。”
艾森伸出手，五指张开，拦在芮明前面，原本是想试探着揭穿她伪装的真面目。但芮明竟然就这样睁着大眼睛，直愣愣地撞了上去，让艾森的手指戳进鼻孔里。她根本看不见。
“哇！你这该死的贼婆！”芮明痛得直晃脑袋，眼泪鼻血一起掉了下来。她破口大骂，冲着艾森的方向使劲踢，使劲踢，却根本碰不到艾森一根毫毛。这场追逐战一直到芮明的光脚踢到一块石头，龇牙咧嘴地跪了下来，这才罢休。
艾森在芮明身边蹲下身子，犹豫着伸出手来，轻轻往她肩膀上一触，就缩了回来。
“对不起，芮明。我还以为……”
“算了。反正我总是在装模作样是吧？”芮明气鼓鼓地回答，“你这个烂抹布，玛土撒拉的臭袜子、阴沟里的烤面包……”
芮明骂人的词汇量实在不小。等到足足过了十分钟，这通咒骂才停了下来。
艾森环顾四周。这里以前并没有来过，和别的石洞不同，这里有风，还不小。艾森顿时觉得湿透了的女仆裙带来了一阵阵寒意。
“冷。”芮明说道。她随手把裙子下摆拧了一把，挤出不少黑乎乎的臭水。“不过这正好说明我们来对了地方。伊诺克是不是说过，他曾经在地道里被食人魔头头囚禁，以自己帮魔物修理磨坊风袋的技术来换取自由？没错的话，这里就是那个风袋所在的地方。以常理推算，离伊诺克的仓库不会太远，也就是说，离伊诺克进出地道的入口——也就是我们干掉金属史莱姆的地方也不会太远。”
艾森点点头，意识到芮明还是看不见，连忙补充上一句：“没错。”
她沉吟了一下，打量着暗河中心的那个巨大机器。这看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袋子，袋口上扎着一根粗大的布管子，被水车推动着，一翕一张，将巨量的空气送进石洞上方的洞穴中。现在艾森能感觉到的风正是从袋口漏出来的空气造成的。
艾森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芮明。芮明点点头。
“我们沿着管子往上走。看看最需要最新鲜空气的是什么地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魔物的重要据点。”
艾森应了一声，拉住芮明的手。两个女仆赤着脚，沿着岩壁一路往上摸索，终于看到了布管子通向什么地方。
管子分成了两个部分，第一个分叉的管子通向一个黑乎乎的洞穴。艾森让芮明等在下面，自己攀着墙面突出的岩石，爬到洞**，往里张望。
里面什么也没有。不，也许有什么闪亮的东西躺在黑暗中，但那绝不是活物。
艾森眼睛瞪圆了。她忍不住往里探进半个身子。没错，真的没看错。
那是金子！洞穴里浅浅地铺了一地金币，五花八门，艾森第一眼就认出了皇家玫瑰——价值2英镑！还有更多的索夫林金币（Sovereign）——价值1.5英镑！有好几百枚！
“上帝啊！感谢您让我见到天国！”艾森忍不住大声叫唤，久违的盗贼本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身心。她弯下腰，准备扑到金子上去，但脚下一滑，呼啦一声摔了回去，掉到芮明身边。
听到艾森的呻吟声，芮明转过头来。“里面有什么？”
“我不告诉你！都是我的！”艾森迷迷糊糊地嘀咕着。
“别胡说八道了。嗯，看来里面没什么特别的。”芮明沉思着，“要是洞穴的主人不在，我们还是看看下一个出口是什么吧。”
“不要！我哪都不去，我要先装一点金子！”
“知道了知道了！金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也需要。等我们把这事儿了结了，再回来拿好了。嘘——我听到了什么……”
艾森安静下来了。是的，她也听到了。以前也听到过这个声音。
就像地道口覆盖的那个青铜盾牌被打开的声音。
艾森小心地站直身子，捏了捏芮明的手背，示意她等着，自己弯下身子，顺着供氧的另一根管子往声音的来路摸去。
光线亮了一下，又熄灭了。艾森在洞壁中找到一个开口，往里窥视。
眼前的洞壁被熏得黑黑的，有些地方覆盖着焦炭一样的东西。艾森看到了发出声音的东西，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里面正是勇者团第一次对付金属史莱姆的地方。那个史莱姆身上的青铜盾牌现在被什么东西卸下了。这个东西正沿着地道入口的洞壁蜿蜒而下。
是个无法形容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