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艾森眯起魔眼，打量这个被幽闭的地底空间。很难判断出这个地方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地板——也就是下面房间的天花板——布满铁锈，而头上延伸的空间却黑沉沉的，充斥着一种土里土气的氛围。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微微的震动，浮土一阵一阵地从上方抖落，掉到芮明的头上、身上。
这个地洞里的光线比房间里还要亮一些，可以清楚地看出芮明的女仆服已经蒙上了相当多的尘土。她和艾森一样光着脚，和艾森不同的是：芮明会时不时将自己的脚丫踩在昏迷在地上的赫丝塔脸上，咧嘴露出一本正经的邪恶笑容。
“我们先让这贼首睡好了，回头再好好拷问她。”
赫丝塔的双手被白绳索一层一层地捆得严严实实。这些绳索都是从赫丝塔身上搜出来的，应该是她惯用的武器，全部用浸透了湿油的生麻搓成。艾森估摸，芮明捆在赫丝塔手上的绳结连大象都挣不脱。
“赫丝塔，竟然会是杰克·里普尔？”艾森喃喃自语。
“我可没有说她一定就是。”芮明回答，“只是说相比起古拉，她更像个犯罪分子。咻，咻，身上一股骚透了的香水味道，真是恶心。”
艾森耸耸肩。“瞧，我知道你们互相不对付。话说回来，里普尔的目标是我手里的圣剑柄，听说它在你手里？”
“没错。你希望我还给你？”芮明从自己的暗兜里掏出那个不安分的柄状物，“我巴不得，这东西又烂又猥琐，还老是爱发抖。不过……看上去是个厉害的武器，如果我把它交给达玛先生……嗨，艾森，你不是说你是被迫持有它的吗？反正杰克已经就擒，那就交给我好了。”
艾森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哦，我是说，它是我光明正大地偷窃来的东西。根据盗贼议事规则，它必须是我的所有物。对不起芮明，我得……”
芮明不耐烦地把包在纸包里的剑柄扔了过来。“我又没说不给你。听着，艾森，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首先，让它告诉你，圣剑在哪里，我们怎么过去？听好了，这就是我们走出迷宫的阿里阿德娜线团——但这东西根本不听我的命令，只有你能使唤它……”
艾森接过剑柄，用力抹了一把，把蒙在上面的浮土抖干净，文字显现了出来：
“唉。”
“唉什么啊！圣剑在哪里——”
“它去世了。”剑柄回答，“我应该带上律师，把遗产继承权给赶紧办理一下。”
“胡说八道什么呢？！”
“这是真的。圣剑的主意识寿终正寝了，我无法感应到它。真糟糕，一定是遭受严刑拷打，一气之下格式化了——就跟它死在太平叛乱（Taiping Rebellion）里的那个兄弟一样。我得抓紧了，否则哈努曼那个猴子就会继承圣剑的宝位了。”
艾森眨巴着眼睛，感到非常迷惑。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不能感知到圣剑的所在了吗？”
“没错。”剑柄爱理不理地显现了一个单词。艾森不满地咂着嘴。
“你们都说了什么？”芮明不耐烦地问道，“快点，要是天黑了就麻烦了。”
艾森叹了口气，把剑柄的话转达给芮明。芮明呼地一声，站直了身体。
“既然是这样，只有弄醒赫丝塔那个小**，从她嘴里撬出圣剑的下落了。我们要尽早通过圣剑找回奥娃，否则就有大麻烦了……”
芮明担心地抬起头，看了看头上的穹顶。艾森猜想，她应该是想到了外面正在徐徐降落的天空魔王城。
突然，赫丝塔在脚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她笑得喘不过气，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
艾森和芮明狠狠瞪着这个被擒的女匪首。芮明的腮帮子又鼓了起来。
“笑什么呢！”
“我笑你们是一对笨蛋。”赫丝塔回答，她坐起身子，不屑地撇了一眼厚厚地捆在双手上的绳结，“你们以为抓住我一切就结束了吗？”
“我没这样认为。但我觉得，折磨一下你对我的计划会大有裨益。”芮明回答，她气呼呼地探过身子，使劲拧住赫丝塔的胳膊。赫丝塔的女仆装没有袖子，白生生的手臂就这样裸露在外面，她顿时露出一脸苦相。
“哎哟，轻点好不？”
“你什么时候见过拷问罪犯的时候会‘轻点’的？”芮明毫不留情地反驳，手下继续用力，“说！你在笑什么！是不是又在嘲笑我的内裤打的补丁？！”
“呃，芮明？我觉得……这不是重点……”艾森怯生生地提醒。
“啊哈哈哈——原来你的内裤居然——哇好痛——哈哈补丁——呜别拧了，我不笑了我不笑了。哈哈哈！”赫丝塔仍然笑得喘不过气。
芮明的腮帮子越鼓越大。
“你还真是故意的！我穿什么内裤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没有资格嘲笑别人！”
“芮明！”艾森大声提醒。“圣剑！快问她圣剑！该死，别再说内裤的事情了！”
“圣剑……啊哈哈补丁——”赫丝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在不折不挠地发出哈哈的笑声，“不不不，我也不知道那个圣剑在哪里。因为检测工具都不在手边。别误会，芮明，我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
赫丝塔玩世不恭的嗓音突然低沉了下去。
“你们居然天真得以为用我自己的绳索就能控制住我，哈，我还真想看看你见到我反客为主时沮丧的脸，芮明！”
话音刚落，被俘的厨房女仆迅速蹲下身子，双手用力一分——
绳子纹丝不动。
“呃……”
艾森和芮明圆瞪双眼，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为好。赫丝塔讪笑了一声，干脆重新坐回了地上。
“好吧，你们赢了，想怎样拷问我？”
“圣剑刚才还在厄舍宅里，它放在什么地方，我们怎么能找回它？”趁芮明还没说出话来，艾森连忙插话问道。
“我刚才说了，现在我自己这副样子，根本没法定位它。”
“现在，把厄舍宅房间的移动规律告诉我们。”芮明终于冷静了下来，她跟奥娃一样盘着腿在赫丝塔面前坐下，交叉双臂，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厄舍宅的移动规律？这玩意我自己也不清楚啊。”
趁着两个厨房女仆还在斗嘴，艾森连忙将刚才一直握在手上的剑柄放回暗兜。一张纸从剑柄上脱落下来，飘啊飘啊地摊在地上，白纸黑字正面朝上，正对着艾森垂下来的视线。
这是跟剑柄一起被芮明偷走的小福莱斯特先生的求救信。突然，纸卷上的某个地方吸引了艾森的注意。
艾森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盯着落款处的“小福莱斯特先生”（Mr Forresta J.r）出神。
小福莱斯特先生一定遇到了什么更为离奇的事情。艾森想，或者跟我们原来想的并不一样。她抬起头，往芮明和赫丝塔正在纠缠不清的吵架现场望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震动撼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这股震动并不是从可能已经被匪帮攻进来的下方房间传来的，而是从上面的穹顶传来的。
艾森张大嘴巴，想起了什么。
“芮明？”
“怎么！”芮明不耐烦地回答。
“我听你说，这里面的上方是奥娃的粪坑？”
“没错。我刚才爬上去看了下，顶上有个小洞，从那里看出去能看到厕所里的水管子和蹲位。但洞口很小，只够我的鼻子钻出去。小福莱斯特的求救信也许能从那里塞进来，但人一定出不去。你别想了。”芮明说。
“我不是担心这个。刚才的震动你也感觉到了？”
“没错，那又怎样？”
“那说明我们脑袋上面的岩石可能松动了——那么多的浮土和碎石……”
“艾森，我告诉你，我可不在乎……”
更为剧烈的震动打断了芮明的牢骚。更多的浮土和碎石铺天盖地从上方坠下，两个自由的女仆下意识地往两边闪去，躲过了一块扳直地砸下来的石块。
而被缚的赫丝塔只是瞪大了眼睛，苦笑着说道：
“芮明，你这混蛋，你不能——”
剩下的话全部被大石块挡住了。它不偏不倚，正好整个砸到倒霉的厨房女仆头上，轰地一声，在生铁的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凹坑。赫丝塔整个被埋在了里面。
幸存的两位女仆面面相觑。艾森心里砰砰直跳，不由抬头往上面看去。
“芮明？”
“嗯？”
“我记得你说过，上面是什么地方来着？”
“奥娃的粪坑。”
“什么坑？”
“粪坑！你这笨……”
芮明终于住了嘴，和艾森一样充满恐惧地望着上方。“粪……”她喃喃自语，“……坑。”
穹顶已经完全无法保持它矜持的体态。它碎成了好几块，整个顶部像断裂的稻草一样折了开来，上面承载的东西正一点点、一点点地蓄势往下方倾倒——
“嗷，该死，最好捂住鼻子。”芮明嘀咕着。
最后一方大石终于撑不住了，如释重负地从高空扑了下来。艾森连忙跳起，光脚往弧状的洞穴墙面上一撑，跳了起来。断裂的石块的尖角砸在她刚才落脚的位置，晃动一下，不再动了。
预料之中的秽物从天而降，尽数浇在赫丝塔葬身的地方。艾森咬着牙，捂着口鼻，紧紧贴在洞壁上，等污物倾泻完毕。她注意到芮明撑着胳膊，躲在另一侧的洞壁上，作出跟自己一样的动作。
紧接着，一具脸色发青的尸体顺流而下，漂到艾森的面前，卡在石块中间不动了。
艾森几乎要惊叫出声来。
这是一具小男孩的尸体，眼睛圆睁，仿佛临死前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物。他面容姣好，却全无血色，皮肤干瘪，恍如被蜜蜂吸干汁液的花朵。
“天哪！”艾森低声叫道，她抬起头来。
头上的穹顶已经不复存在。两堵高耸的残垣断壁顺着艾森的视线往上延伸，直指天空。这时候仍是白昼，但光线已然昏暗——更重要的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挡住了那颗一直安然徘徊在英格兰中部偏西北的太阳。
无法言说的沉重感伴随着上空的那个物事。它的底部是全然黑暗的钢铁，布满了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完全不符合建筑美感的尖脚架，时不时有油灯一样的光线在架子中间闪过，意味着在这些无数的脚架中隐藏着不止一个操作间。
空中魔王城以它无以伦比的压迫感停留在半空，不再下降，也不再移动，仿佛在等待着厄舍宅里发生的一切彻底得到了结。
艾森目瞪口呆。有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探究奥娃的茅厕是为何而被毁坏，地洞的穹顶是因何而坠落。但她总算缓过劲来了，视线重新落到脚边的尸体身上。
那个男孩脖子有一处暗红的齿痕。
吸血鬼！
艾森叹了口气。真不擅长与怪物打交道。她慢慢地、充满预感地将视线往右上方挪过去。
两个身影笔直地站在厕所的残垣上，它们的脚边另一个矮胖的身影在不停地扭动，终于，从那个扭动的身影那里传来一句带哭腔的尖利呼喊：
“救命！”
小福莱斯特先生踢着脚，翻着白眼，看上去马上要晕过去了。他双手跟赫丝塔一样被捆得结实，绳子的另一端握在一个怪物的手上。
那个怪物长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驴头，赤裸的胸膛却露出了狼一样的灰色刚毛。
在驴头狼的身边站着一个庞然大物。艾森认出了食人魔杜姆海特的丑脸，他手里提着一把巨锤，恰到好处地暗示了茅厕和穹顶倒塌的缘由。
“救命！它们杀了我的信使，把我从房间绑到这里来！谁都好，快来救我啊！”小福莱斯特先生用尖利得跟女生一样的嗓音叫道。
但艾森的视线马上漂移开去了。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心思。
在坠落下去的乱石中间，一把红黑两色的撬棍格外刺目，笔直地扎在原来的地洞正中央。
是奥娃的圣剑。但又不完全是……
圆滚滚的小眼球爬满了圣剑全身，不停地发出滴滴的声音。艾森摇摇头，终于想明白了，圣剑失去联络，大概是想要逃避被眼球控制的命运，自动陷入了沉睡。
失去意识的圣剑，现在正被一个披着血红色披风的怪物掌握在手中。身材瘦长的怪物随着巨石落下，却一刻也没有松开握着圣剑的手，注意到艾森的视线，他抬起头，冲艾森咧嘴微笑。
艾森心头一荡，被他嘴里露出的血红尖牙，吓了一跳。
这应该就是杀害那个信使男孩的吸血鬼了。
艾森嘀咕了一声，悄悄地往后面缩了一下。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从芮明的方向传来的一声惊呼。
“天哪，那是什么？！”芮明叫道，抬着头仰望天空，露出惊讶的表情。
吸血鬼谑笑着转过头去。“天上的东西吗？那是我们伟大的魔王城，从一百年前……”
“废话！那种东西我早就见到了，有什么稀奇的！我说的是那个——”
芮明伸出手指，往更远的天边指去。
充满戏剧性地出现在两个女仆面前、如同马戏团一样的魔物们诧异地转过头，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女仆侦探无视眼前的怪物和空中城堡……他们马上看到了——
从远远的天际飞来了一头巨龙……巨龙飞翔的速度并不快，看上去还不熟练——更重要的是，它身上还穿着女仆服，这给它自己笨拙的飞行带来了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敢说，这么招摇的家伙，除了奥娃，全英格兰也找不出谁了。”
芮明轻描淡写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