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奥娃重重摔在厄舍宅的外墙上，龇牙咧嘴，怒气冲冲地重新飞起来。
拉芒什的巨龙悠——厄舍宅女仆赫丝塔的黑影从地上升起。这头绿龙的块头比奥娃还要大，她拍打着膜翅，双翼的阴影几乎要将整个庭院笼罩起来。
“嘎。”
橘色女仆龙转过身，警惕地盯着赫丝塔的动作。赫丝塔从半空扑下来，利用俯冲的力量，又一次撞击在奥娃肩上。
奥娃咬牙挺下这一击。她甩动尾巴，撑在厄舍宅的屋顶上，后仰曲起背脊，让下肢露了出来。赫丝塔猝不及防，被奥娃踹出十来米远，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
厄舍宅的墙砖在两条龙的搏斗中纷纷碎成了碎块，从墙上剥落下来，露出里面铅灰色的结块。
奥娃在屋顶上坐定了身体，眯起眼瞅瞅远处的赫丝塔，再瞅瞅头上的黑色魔王城。女仆装的下摆几乎将厄舍宅最高层的窗口都遮了起来。但宅子里依然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似乎并不关心这两头母龙之间的争乱。
“那是什么东西？”奥娃心不在焉地问道，她低下头，有点烦躁地撕扯着身上的裙装。毕竟还是太碍事了。
“我以为你会喜欢。啊，你不是一个心甘情愿担任女仆的勇者吗？奥薇帕里缇？”赫丝塔不怀好意地从鼻口里喷出小小的火焰。
“不是这个。我是说上面的那个黑家伙。”奥娃回答。
“那个？魔王城啊。”有一瞬间，赫丝塔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恐惧。但勇者奥娃完全没有留意，她只是昂起头，对着魔王城露出尖牙：
“那么说来，魔王就在里面？太方便了。”
“停下。听着，别以为你可以跟魔王大人较量。”赫丝塔嘲笑道，“你甚至连眼前的这一关都过不去。我轻易就可以把你连同那身傻衣服撕成碎片。”
奥娃扭过头，拉长的脸上充满警惕。
“呃？你可以？哪里弄错了吧？我不想跟你打。假货。”
“哈？假货？在我看来，你这个不明所以的家伙才是假货吧！你根本就不了解，成为一头龙意味着什么……奥娃，身为魔王家族一员的我们，是牺牲了很多东西的啊——舒服的枕头、清爽的内衣、男人的殷勤……”
“是啊，没差。我又不需要那些东西。”奥娃打断了赫丝塔的嘟囔，“我又不是一个满脑子发春的傻女仆。”她移动了一下身子，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落下去。
“黑色的粉末？”奥娃喃喃自语。
巨龙不耐烦地往掉粉的地方用力挠了一下，更多的粉末落了下来。赫丝塔留意着奥娃的动作，脸上露出龙的谨慎表情。
“停手，笨蛋，你要把自己弄没吗？”
“我不懂，但我估计你对这些东西有看法。”奥娃冷笑一声，“没关系，把你打倒慢慢问也无妨。”
“真敢说！来啊！”
奥娃来了精神，她猛地抬起头，扬起前爪，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后肢。
这头穿着巨大厄舍宅女仆装的龙就跟普通的仆人一样在厄舍宅的屋顶上站了起来。奥娃想了想，干脆在原地跳动了一下，两只笨重的后腿上下交替跺步，专心复习起伊诺克传授的“战前热身斗法”来。
赫丝塔又喷出一口火焰来。
“你想笑死我吗？！笨蛋，你这样子哪里有一点魔王族的威严？怎么看都是一个跺着脚、傻到家的乡下女仆！”
“随便你笑，”奥娃回答，“反正我马上要打倒你了。为了不扭伤筋骨，准备运动要做足。”
赫丝塔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迎面一阵烈风袭来，赫丝塔吃了一惊，连忙扭动身躯，但反应还是慢了一步。奥娃突然间如同炮弹离膛一样蹦了起来，一瞬间就扑到了赫丝塔身边。
绿龙挥动尾巴，抽在奥娃身上，但奥娃张大血口，一口狠狠咬在赫丝塔脖子上。赫丝塔痛苦地吼叫着，翻过身来，和奥娃撞在一起，两头龙的膜翅同时失去了作用，无奈地挥动两下，一同栽倒在地，扬起一大片浮尘。
奥娃依然死死咬住赫丝塔的脖子不放，更多的黑色粉末从伤口上滚落下来。赫丝塔痛得缩起身子，一瞬间，她的身材似乎变得小了一点，翅膀却变得大了一些。赫丝塔用力拍打翅膀，勉强将自己和咬在上面的奥娃一起带离地面。突然，赫丝塔用力一扭，翅膀嗖地一声缩小了，两头龙又一起摔了下去。
这次奥娃被赫丝塔压在身下，把庭院的地面重重地砸了一个大坑。奥娃几乎透不过气来，只好放开赫丝塔的脖子。绿色母龙借机一个翻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张开利齿，狠狠咬在奥娃咽喉。
奥娃不自然地扭动着屁股。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伊诺克传授的摔角术能否用到龙的身上。但勇者的身子显然比她的脑袋反应要快，下一个瞬间，女仆龙粗壮的后腿就蹬在赫丝塔的腹部上，赫丝塔呜地哀嚎一声，再次被奥娃的巨力蹬开。
但她死死咬住的牙关完全没有松懈，只是随着嘶地一声怪响，从奥娃的咽喉扯走了一大块肉。赫丝塔四脚朝天地倒在庭院的泥地中央，对一头威严的魔龙来说，看上去实在有失体面。
奥娃痛得两眼冒烟。她弯下脖子，用力吞咽着口水，试图抑制从咽喉处传来的剧痛。血的味道充斥自己的口鼻。
等等，血？奥娃的脑子想道。
血已经顺着脖子流到了女仆裙装的前襟上，热乎乎的，但感觉并不像通常的血液一样黏稠。奥娃忍着痛站直身体，趁着赫丝塔还没从那个对龙族来说难以逾越的角度翻过身来，低下鼻子，嗅了嗅粘在裙子上的血。
一鼻子铁锈的腥味。粪坑的巨龙吧嗒了一下嘴巴，眯起眼睛。
“赫丝塔，这不是血。”奥娃冷冷地说道，“我们这些魔龙，究竟是什么东西？”
赫丝塔终于从地面上狼狈地站稳了身体。比起一开始那庞大的身躯，现在的赫丝塔要“娇小”一些，她已经比奥娃要矮一头。奥娃注意到，刚才自己留在赫丝塔身上的咬伤和踢踹造成的大片瘀伤已经不见了。
夕阳马上就要消失。变成暗红色的光线从魔王城的边缘溜进狮子庭院，砸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现在的院子除了正中央有一个大坑之外，还洒落了一地黑中带红的鲜血——奥娃眼看着这些鲜血从赫丝塔身上发散开来，在空气中飞来飞去，这并不是普通的血液雾气，而是如同烟囱里飞出来的烟气一样的浮尘。
“想知道吗？”
突然，赫丝塔的声音近在咫尺。奥娃吃了一惊，连忙低头避开要害。
赫丝塔的尖牙在空中磕碰了一下，扑了个空。但她的尾巴却就势卷了起来，在半空中啪地抽在奥娃身上。
“这就是柔道，亲爱的。”赫丝塔说道，她得意地笑了笑，用全身的力气往庭院里一拖一甩，试图将奥娃砸在地面上。
有什么东西从奥娃身上滑落下来。赫丝塔觉得缠住奥娃的尾巴和前肢突然间松了劲。
“糟糕！”
奥娃脱出身来。她迅速一个转身，展开膜翅，飞上一头最大的石狮雕像上，与赫丝塔拉开了距离。奥娃的身体淌着热汗，正是这些汗水帮助奥娃从赫丝塔的关节技中脱出身来——不，与其说是汗水，毋宁说是黑色的鲜血更为合适。
奥娃慢慢地挺直脖子——
咽喉上面致命的咬痕也不见了。奥娃在石狮子上站稳脚步——巨龙的脚太大，如果不是因为躯体稍微缩水了一点，本来她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而最后一点夕阳已经从庭院最远端的狮子头上消失了。
夜晚来临得太过突然。赫丝塔恶狠狠地抬起妖瞳。
眼前的视野仍然模糊可见，只有奥娃的脸能看得格外清晰。她露出一个对恶龙来说显得过分正直的刚毅表情。
火光在女仆龙的嘴边闪烁，照亮了她的脸。
“伊诺克教过我，如果近身战占不了便宜，就躲远点，然后朝敌人吐口水好了。”奥娃说道，“瞧，赫丝塔，我们又平手了。我突然明白了，这玩意应该这么用。”
狡猾的笑容出现在女仆龙的脸上。
“看来，我们一直在消耗这个龙的身体啊。赫丝塔，谢天谢地，我又学到一招。怎么？再来打一场？”
赫丝塔咬着牙，瞪着眼前的橘色巨龙。她慢慢地开了口：
“奥娃，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在战斗中能学到一切的天才。那真是太好了。”
小小的火焰在拉芒什海峡之龙的嘴边闪烁。赫丝塔的脸色变得非常奇怪，她慢慢地抬起头，往魔王城望了一眼，迅速收了回来。奥娃觉得那一刻赫丝塔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既充满恐惧，又充满兴奋，那是混杂着绝望和希望、混杂着恶意和担心的笑容。
“我等到你觉醒——不，我将你逼迫到觉醒，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巨龙悠低声说道，“来吧，奥娃，继续在战斗中学习吧。学习如何不被我杀死，学习如何不再像我那样被束缚在这个罪恶的身躯里，学习到我对魔王的爱和恨，学习到我对你的嫉妒和期待……来吧，我们互相厮杀，在我或者你死之前，让我一点点地把‘人变成龙’这个故事刻到你的小脑壳里，变成你一辈子的噩梦吧！”
奥娃摇摇头，正想说什么——但赫丝塔已经展翅跃起，在半空中吐出一团烈焰，带着流星一样的烟气飞向自己。
女仆龙飞了起来。火球在脚下爆炸了，石狮子的脑袋四分五裂，砾石飞溅，有几片带着龙火穿透女仆装的布料，打在奥娃粗燥的龙皮上。
钻心的疼痛让奥娃失去了理智，她摇动脑袋，朝赫丝塔回敬了一记火球。两头龙同时发出战吼。
纵横交叉的龙火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下烧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