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芮明从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在逃命，脚下的屋瓦被踩得粉碎，光着脚的厨房女仆龇牙咧嘴地忍着痛——不光是脚心的割伤，被变成巨龙的赫丝塔掀到空中、摔在屋顶上时留在屁股上的疼痛也还没消除。
“该死的奥娃！该死的赫丝塔！等我回到地面上绝对绕不了你们！”
话说回来，芮明还是往正在脚下庭院里搏斗的两条火龙瞥了一眼，心里拿不准自己是否有对付她们的力量。即使变成了龙，这两头怪物依然是呱噪程度不相上下的家伙。刚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灌进芮明的耳朵里。
“你一定很好奇吧，这个名叫赫丝塔·加布莱特的女人是怎么变成一条龙的？”
赫丝塔舞动膜翅，从厄舍宅的主塔楼上方掠过。她飞得有点低，嘴角漏出的火焰差点掉到芮明的头发上。芮明咒骂了一声，矮下身子对抗巨龙带来的气流。奥娃从远方喷来一发火球，笔直地打在附近的烟囱上，砖块塌了下来，芮明不得不再次拔腿就跑，被扎破的脚板踩在碎裂的瓦片上，留下一路血迹。
芮明拢齐裙摆，努力保持平衡，红色的马尾在半空中飞舞。两头吵嚷嚷的龙扭打着又飞远了。芮明无言地行了个注目礼，小心地保持平衡的姿势，往一个还没完全被龙火击塌的烟囱挪去。
突然之间，芮明脚下感到一阵清凉。刚才一直刺脚的碎瓦砾，大概已经全部被龙掀起的气流给扫到庭院里了，芮明脚下踏着的是一个金属质地的地板。
“嗯？”
芮明弯下腰，瞧了瞧露出来的这个新屋顶，听着它发出铿铿的金属回响。
“这个厄舍宅，还真的被包围在铁块里了啊！”芮明嘟囔着，直起腰，已经受够了，赶紧找个烟囱，躲回厄舍宅就好了。我简直是个傻瓜，看样子奥娃根本不需要我来操心。
随着一阵悉悉嗖嗖的声音，一个大脑袋从那个烟囱背后探了出来。
芮明后退一步，险些一个趔趄摔到庭院里去。她连忙稳住身体，弯腰握拳，做出防卫的姿势。
已经没有武器了。芮明哼了一声，眼看着手持双钢叉的驴头狼刚特从烟囱后面探出整个身体。
“是你啊，小姑娘。看样子你的状况不妙啊。”刚特狰狞地笑着，摆了摆手里的钢叉。
“不妙的可不一定是我。”芮明皱起眉头，“放下武器，否则你就是拒捕。”
“人类的法律可束缚不了我，”刚特咕咕怪笑，“我倒想反问一下这位女仆，你有何方法对付我？”
“从这角度没有办法，不过如果我们换个位置，说不定就有了。”芮明说道。
刚特挥了一下右手的钢叉，居高临下地盯着芮明。两人正好处于屋顶斜坡的两端。刚特冷笑了一声。
“别耍滑头。你以为我听了你的话，就会愚蠢地提出互换位置吗？那种蠢事只会出现在童话里！你死定了！”
驴头狼扑了过来，钢叉在龙火映射下闪着青红的光芒。芮明毫不含糊，头一低，竟然冲着钢叉撞了过来。
刚特收不住钢叉，下意识侧身闪避。芮明借着这个机会，一个漂亮的侧手翻，双腿用力，轻轻巧巧地落在刚特身后。
驴头狼怒喝一声，连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但他庞大的身躯仍然保持着往下冲的惯性，一时摇摇晃晃地，失去了平衡。
芮明头也不回，抬起右腿，一个勾转返身踢打，踢在驴头狼的膝盖窝上。刚特吼叫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两人攻守易位，芮明回过头，又一记踢打，踹在刚特的肩膀上。刚特顺着屋顶斜坡，又往下滑动了一大截。
“忘了告诉你，我相当擅长踢打术。”芮明咬着牙说完这句帅气的话，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子来，使劲揉着脚尖。
“好痛！扭伤脚趾了！该死，没穿鞋子真是失策！”
“还没完！”刚特叫道。他挥起右手的钢叉，死命往屋顶上插去，想借此遏制下滑的趋势。但钢叉尖端冒出几点火花——他根本刺不穿屋瓦下的钢质屋顶。
“救命！”驴头狼叫道。
“你活该！”芮明摇着头，做了个鬼脸。她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头上一阵狂风掠过。芮明惊呼一声，蹲下身来。一头巨龙扑了过来，尾巴一甩，重重地打在屋顶上。
当啷一声，刚特的叉子掉在金属屋顶上，弹跳了两下，消失在屋顶下方的黑暗中。芮明还来不及躲闪，眼看着已经快掉到屋顶边缘的刚特被袭来的赫丝塔巨大的重量掀起，从半空中落向自己的位置。
“轰！”
刚特昏头昏脑地撞到烟囱上，因祸得福，左手仅余的钢叉正好卡在烟囱的砖缝中。驴头狼得以站稳身子，摇摇摆摆地在屋顶上晃动。
芮明差点被倒塌的烟囱砸中，几块砖块在她脑袋上砸出两个大包。芮明顺手抓住一块碎砖，眯着眼睛，警惕地看着的奇景。
赫丝塔如同帝王一样盘踞在屋顶上，背脊上的尖棘沾上了奥娃吐出来的龙息，小半个身子都在燃烧着。
巨龙不安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凝神盯着前方黑暗中一朵小小的火焰——那是正在盘旋着往屋顶逼近的龙勇者奥娃。
“奥娃，我真替你害臊。你在采石岸待了那么多年，到底想起了什么事情？你忘记了吗？忘记那个夏天是怎么从魔王城逃出来的了吗？真可怜，看你那傻乎乎的样子，看来你已经把自己的双亲给忘在脑后了。”
躲在身后的芮明心头不由抖动了一下。为了尽力不惊动眼前这头嘲讽的巨龙，她慢慢地往后面挪去。
果然，不到一分钟，橘色的女仆龙从天而降，扑到赫丝塔身上。
“什么双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奥娃吐着火焰，逼问赫丝塔。
“想知道？”赫丝塔的龙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我觉得你忘了更好。”
一团巨大的火焰在厄舍宅的屋顶上炸了开来，也不知道是哪条龙吐出的爆息。芮明抱着头，拼命往后面缩去，她感觉到屁股下坐着的屋顶变得越来越热，连忙跳起来。
刚特做了跟芮明几乎同样的反应。他丢下钢叉，迈开长腿，试图在火焰扑上来之前赶到下一个烟囱那边去。
但屋顶颤动个不停。两条搏斗的巨龙互相咬着脖子，用自己的体重压制对方。刚特走不了几步，就摔倒在地。
芮明迈开光脚，疯一样跳过驴头狼在屋顶上翻滚的身体。一朵火焰追了上来，掉在芮明的围裙上，这是剧毒的龙火，芮明大叫一声，连忙一把扯掉女仆围裙。
刚特从地上一把抓住围裙。芮明使劲甩手，但很不巧，因为扯掉围裙的动作太过剧烈，围裙的碎片一下子全部缠在手上，怎么也甩不掉。
“放手！”芮明叫道。
“求求你，救我一命吧。我发誓从此做你的仆从！”刚特叫道。
“我自己就是女仆，才不要什么仆从！”
“那我也不放手。我们会缠在一起摔下去，变成焦炭的。”
芮明大声咒骂起来：“你这条肮脏的死狗！好吧好吧，你先稳住身子，我们已经到烟囱了！”
刚特不再挣扎了。他眯起眼睛，四下看看，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的主人啊，烟囱在哪里？”
芮明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
“这个屋顶上哪里还会有耸立的烟囱？笨蛋，烟囱只会在我们的脚下。”
落音刚落，芮明突然蹲身扫腿，一脚踢在刚特的腿上。
驴头狼惊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他的屁股正好落在一个黑黑的洞口上面，顿时陷了下去。
芮明匆忙往后瞥了一眼。
在熊熊的火焰中，两头龙的身子仍然交缠在一起，在屋顶上扭动。芮明看到奥娃的头冠高高扬起，脸上露出迷惘又震惊的表情——即使变成了龙，奥娃的表情依然那么好懂——而绿龙赫丝塔完全被压制在下方，脸上却露出越来越强烈的嘲讽意味，仿佛刚刚在奥娃耳边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接着，赫丝塔的身体膨胀起来了，变得透明而红润——里面充满了翻滚的炽热气体一样的东西，像极了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氢气球……
芮明连忙一脚踩在刚特的大肚皮上。驴头狼怒哼一声，两个缠在一起的对头带着各自的重量沉了下去，往烟囱残留下来的坑洞坠落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芮明感觉到整个厄舍宅在剧烈颤动，一大团一大团的火焰从刚刚经过的坑洞上钻进来，如同大气里掠过的火流星一样，在芮明眼中溅落。
哐当！
一个闸门切断了坑洞，把火焰都隔绝在外面。芮明仍在下坠，感到一阵阵头昏目眩。
“刚特，抓住！”意识到了什么将会发生，芮明高声叫道。
但刚特没有抓住。他只是迷惑地挠了挠头，接着就整个人摔到地面上，吐出一口污血。
芮明从刚特的肚皮上滚落下来，腿一软，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悠悠地说着话：
“那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先生？”
芮明眼前一黑，她尖叫起来：
“艾森？是你吗？艾森！快来帮帮我——”
芮明听到两个人奔跑过来的声音，她的下一句话变得微弱起来，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听得清：
“我……它……又来了……是真的……”
黑暗一层又一层，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包围了芮明和刚特。
